《岁聿云其暮：星不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4、第4章 晴日静好

　　周一的到来，像一块橡皮，轻轻擦去了周末野趣留下的斑斓色彩，将生活重新拉回到学校与家庭两点一线的素色轨道上。

　　沈逸辰和韩沐阳虽然同校同年级，但并未分在同一个班。放学铃声一响，韩沐阳通常会像脱缰的野马，第一时间冲出教室，要么跑去隔壁班找赵冰勾肩搭背地商量着去球场占位置，要么就冲到沈逸辰班级门口，隔着窗户对他挤眉弄眼，用口型催促他“快点”。

　　沈逸辰则总是那个不紧不慢收拾书包的人。他享受不了韩沐阳那种风风火火的急切，书本要按大小顺序放好，铅笔盒要检查一遍是否扣紧。等他终于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出教室，往往只能看到韩沐阳和赵冰等人远去的背影，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少年人的躁动气息。

　　他并不在意。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反而让他觉得自在。他可以观察路边新抽芽的梧桐树叶，可以看蚂蚁如何费力地搬运一块比它身体大数倍的面包屑，可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被干扰。

　　这天下午，他没有直接回家。奶奶早上给了他几块钱，让他去小区门口的文具店买几个新的练习本。芳华苑门口有一排临街的商铺，文具店夹杂在便利店和一家总飘着浓郁卤肉香味的熟食店之间，门脸不大，但货物堆得满满当当。

　　沈逸辰挑好了本子，付了钱，正准备离开时，目光被柜台侧面书架上的几本书吸引了。那不是教辅资料，而是几本封面有些磨损的旧书，看样子是店主兼营的二手书。其中一本暗绿色封皮、书名是《希腊神话故事》的书，让他多看了两眼。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拿下来翻翻，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从他身侧伸过，精准地抽走了那本《希腊神话故事》。

　　沈逸辰下意识地转头。

　　是一个女孩。穿着和他一样的蓝白色校服，但洗得格外干净，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鼻子挺翘，睫毛很长，正微微垂着眼，专注地翻看着手里的书。

　　沈逸辰认出了她。是住在前面那栋楼的女孩，好像叫苏晴。他偶尔在小区里见过她一两次，她总是独来独往，安静得像一株含羞草。有次他看到韩沐阳大大咧咧地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微微点头，便快步走开了，留给韩沐阳一个清瘦的背影。韩沐阳当时还挠着头对沈逸辰嘀咕：“这苏晴，话真少。”

　　此刻，她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身上有淡淡的、像是洗衣皂的干净气息。沈逸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翻书。

　　苏晴似乎察觉到了身旁的目光，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浅浅的褐色，像浸在水里的琥珀，清澈而安静。看到沈逸辰，她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他是最近搬来的、总是和韩沐阳他们在一起的男孩。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抱着书的手微微收紧。

　　“你……你也想看这本书？”她轻声问，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柔软的质感。

　　沈逸辰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只是看看。”

　　苏晴似乎松了口气，浅浅地笑了笑，将书抱在胸前：“那我买了。”

　　看着她付钱，将书小心地放进书包，沈逸辰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喜欢看神话？”

　　苏晴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像是平静湖面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嗯，”她点点头，“比课本有意思。”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沈逸辰心里微微一动。他也有同感。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文具店。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在铺着菱形地砖的人行道上交叠。沉默地走了一小段，眼看就要进入小区大门，沈逸辰忽然停下脚步，指了指中心花园那棵老槐树的方向，对苏晴说：“那棵树下面，很安静。”

　　他说得没头没脑，但苏晴却听懂了。她顺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点询问。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去那里看书的话。”沈逸辰补充道，感觉自己的耳根有点发热。他很少主动邀请别人，尤其是女孩子。

　　苏晴看着他，那双安静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她轻轻点了点头：“嗯，有时候会去。”

　　这次偶遇和简短的对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很快便平息了，但湖底却留下了痕迹。

　　第二天下午，沈逸辰故意放慢了收拾书包的速度。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他才背着书包，绕到了中心花园。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槐树叶，在石桌石凳上洒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被晒热后的气息。

　　石桌旁，果然坐着那个清瘦的身影。

　　苏晴背对着他来的方向，正伏在石桌上，面前摊开着一本书和一本画册。她看得入神，连沈逸辰走近都未曾察觉。

　　沈逸辰没有立刻打扰她，而是轻轻坐在了她对面的石凳上。

　　阴影笼罩下来，苏晴这才抬起头。看到是他，她没有惊讶，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看的什么书？”沈逸辰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苏晴把书的封面翻过来给他看，是昨天那本《希腊神话故事》。她又指了指旁边的画册，那是一本素描本，上面用铅笔勾勒着花草的形态，线条虽然稚嫩，但很认真。

　　“你在学画画？”沈逸辰有些好奇。

　　“随便画画。”苏晴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点不好意思。

　　沈逸辰不再多问，也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自己带来的《海底两万里》，默默地看了起来。

　　一时间，槐树下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两种截然不同的安静，在此刻却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互不干扰，又彼此陪伴。

　　沈逸辰发现，和苏晴待在一起，完全不需要没话找话。她就像另一个自己，享受着独处的静谧，却又因为身边有另一个同样安静的存在，而让这份静谧不再孤单。

　　不知过了多久，苏晴合上书，收拾画册，轻声说：“我该回去了。”

　　沈逸辰也从凡尔纳的海底世界回到现实，点了点头：“嗯。”

　　两人再次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各自家的方向。在分岔路口，苏晴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进了她那栋楼的单元门。

　　从那天起，槐树下的石桌，仿佛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之地。不需要提前打招呼，放学后，只要天气晴好，两人有很大的几率会在那里相遇。有时候沈逸辰先到，有时候是苏晴。他们各自看自己的书，偶尔会分享一块水果硬糖，或者就书里的某个人物、某个情节进行几句简短的交流。

　　沈逸辰话不多，苏晴更是安静。他们的交流常常是只言片语，甚至只是一个眼神，但彼此却能奇异地理解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沈逸辰知道了苏晴的父母都是老师，对她管教颇严，期望很高。苏晴也知道了沈逸辰喜欢科幻和历史，喜欢那种能带他逃离现实或者窥探过往的故事。

　　有一次，沈逸辰看到苏晴的画册上多了一幅画，画的是老槐树的树冠，枝叶繁茂，光影交错，画得比之前的花草要生动许多。

　　“画得很好。”他由衷地说。

　　苏晴的脸微微泛红，小声说：“还差得远。”

　　还有一次，一只流浪的橘猫小心翼翼地靠近槐树，警惕地看着他们。苏晴从口袋里掏出半块没吃完的饼干，轻轻放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橘猫观察了很久，才飞快地叼起饼干跑开了。苏晴看着猫咪消失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温柔的微笑。

　　沈逸辰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安静的女孩，内心有着一个非常柔软而丰富的世界。

　　当然，他们的“秘密基地”并非总能保持宁静。

　　“嘿！我说怎么老找不着你人呢！原来躲在这儿用功呢！”

　　某个周五下午，韩沐阳标志性的大嗓门打破了槐树下的宁静。他和赵冰、樊小智几人抱着篮球，满头大汗地出现在石桌旁，像一群误入幽静山谷的喧闹猿猴。

　　韩沐阳好奇地凑过来，看看沈逸辰手里的书，又看看苏晴面前的画册，夸张地叹了口气：“哎呀，在这儿看书多闷啊！走，逸辰，跟我们打球去！三对三，就差一个！”

　　沈逸辰摇了摇头：“你们去吧，我看完这章。”

　　韩沐阳又看向苏晴，笑嘻嘻地问：“苏晴，你也一起去呗？给我们当啦啦队？”

　　苏晴的脸瞬间红了，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低下头，收拾东西，小声对沈逸辰说了句“我先走了”，便匆匆离开了，甚至没看韩沐阳他们一眼。

　　“诶？怎么走了？”韩沐阳挠着头，一脸不解，“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赵冰嗤笑一声：“得了吧你，人家是嫌你吵。”

　　樊小智推了推眼镜，看着苏晴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沈逸辰，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但他什么也没说。

　　沈逸辰看着苏晴有些仓促的背影，心里有些歉疚，又有些莫名的烦躁。他合上书，对韩沐阳说：“走吧，打球。”

　　韩沐阳立刻忘了刚才的疑惑，欢呼一声，勾住他的脖子：“这就对了嘛！走！”

　　篮球场上充斥着奔跑、呼喊、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沈逸辰在场上跑动着，汗水顺着额角流下，一种释放的快感取代了之前的烦躁。他喜欢这种和伙伴们一起挥洒汗水的感觉，也喜欢槐树下那份无人打扰的静谧。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因为韩沐阳，也因为苏晴，同时存在于他的生活里，像夏日阳光下的树影，一半明亮跃动，一半温柔沉静。

　　当他投进一个球，听到韩沐阳和赵冰大声叫好时，他会忍不住笑起来。

　　而当第二天下午，他再次在槐树下看到那个安静的身影，看到她因为他的到来而微微抬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时，他的心里，也会泛起一种同样安静而满足的涟漪。

　　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像一颗被小心埋藏在心底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静静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而此刻，他只想守护好这份“晴日静好”，让它像槐树的年轮一样，一圈一圈，缓慢而坚定地生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