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月若琛》杨柳依人

4、若琛

　　我认出她来了！
　　是嫡兄发给我的那张照片里，被他们……残忍凌虐的女孩……
　　天哪！我该报警的，我该站出来伸张正义，我该大胆地走到人前，站在庄严的法庭上，义正词严地指控那伙禽兽是如何摧残一个无辜的花季少女的，我该……
　　可是我又做了什么？我收了嫡兄的一大笔封口费，就跑了。然后买下这座院子，守着一屋子的绫罗绸缎心安理得地过着我与世无争的日子。
　　每天做做衣服，化化妆，拍拍照，喝茶赏雪，偶尔心血来潮，给自己做一碗红酒炖雪梨，西红柿炒鸡蛋里加点桂花，就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是个雅人？我根本就是个自私愚蠢的懦夫，是个为虎作伥的乡原，是个充满平庸之恶的卑鄙小人！
　　那个女孩，那么年轻柔和，那么细白娇嫩，本该是如飞瀑般的青丝，神采飞扬的眼睛，鲜红骄傲的唇，现在却如槁木死灰般，茫然，无措，心灰意冷，满满的恐惧。
　　我……我能做什么？不过就是在她第二天出门后，帮她换掉弄脏的床单，在她的房间里放一包红糖姜茶。
　　我敢去揭露真相吗？不，我不敢，嫡兄那般心狠手辣的酷烈之人我是知道的，他……有个宠物乐园，平日也会收养流浪猫，然后，一只一只地剥皮，在猫狗凄厉的惨叫声中狂笑不止。
　　我，这个连血缘关系都不被允许提及的私生子，也只是他手下的一只暂时被收养的猫犬。
　　陈海洋发来微信：哥，老妈说店里来了个秃头的漂亮女生，穿一件古里古怪的衣服，别是聊斋里跑出来的艳鬼吧？
　　我没心思跟他开玩笑：哪有什么鬼，你小子是单身久了，看贞子都眉清目秀吧？
　　陈海洋一顿嘿嘿傻笑：哥，你老大不小了，整天对着一群戏袍多闷呀。要不你偷拍一下那个女生，我还从来没见过漂亮的秃头妞呢……
　　120救护车停在了我店门口，医生直接冲到二楼，用担架把纤月抬走了。嗡嗡的鸣笛声，鲜红的警示灯震天响，慌得周围鸡鸣犬吠，街坊邻居都惊慌失措地围过来查看究竟。
　　医生把纤月带走了，我也跟着上了救护车。
　　洁白如雪的镇医院里，医生给纤月做了子宫诊刮止血，夜间不能做无痛手术，只能用刀片探进少女脆弱的体内深处，将污恶的血块一点一点地刮出来。
　　医生说:不行，病人子宫大出血，诊刮只能暂时让血少一些，她的子宫上全是口子和伤痕。身上也全是淤青和伤痕，还有电击和烙印。
　　医生一脸警惕地打量我: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纤月被连夜送到了市医院，做了子宫修复手术，我也守了整整一夜，替她付了全部的押金，共一万元。
　　警察来了，让我跟他们回去协助调查。
　　我说:可以，等她醒过来，好吗？
　　纤月刚来才一天，她的伤痕最起码有十天了，跟我没关系。
　　但实际上，跟我又有着如许的牵绊。
　　我端来一壶乌鸡汤给她，告诉她安心养病即可，医生说她手术做得很成功。
　　纤月没说话，一直在哭，哭了很久很久，泪水打湿了整个枕头。我觉得，她哭出来的不是泪，是一颗颗凝成了珊瑚珠的血，是一片片的寒梅。
　　我在卫生间里绞了一条湿热的毛巾，帮她擦去眼泪，她泪流满面地问我，可不可以让她在我的店里打工还债。她会做汉服，会化妆，会做首饰，也会拍照。
　　我答应了她。
　　因为，我也要还债，还我欠她的债。
　　医生把暖宫贴递给我，不满地责备着：她刚做完大手术，是大出血，不能让她哭。你多安慰她，她的经血已经化验过了，没有癌细胞。她身体很虚弱，晚上需要有人陪床。
　　我连忙点头：您放心，晚上我会留下来。
　　陈阿姨每天都来帮纤月擦洗，换一次性褥垫和卫生巾。
　　我做了红枣枸杞水泡蛋给纤月吃，还在她的脚底上敷上生姜片。
　　我告诉她：脚热了，心就不冷了。
　　纤月出院后，就留在我店里帮忙。
　　她的设计理念居然和我不谋而合，她说：汉服不该只在表演和摆拍时穿，要设计成工装、休闲装、甚至是运动装。汉服该成为民间约定俗成的庆典礼服，每个穿汉服的中国人，都该我们的祖先有如此系统的服装里面和精美设计而自豪。因为汉服，本身就是一种璀璨的文化。
　　她会耐心地跟我讨论:袍褂的领口不要收得太紧，不要做得太立挺，现代人的衣服讲究宽松舒适，他们不会戴领约的，因为谁也不喜欢衣服上被扎上眼……
　　褙子要做成空调衫式的，不要飞机袖，要箭袖，比手臂略长半寸极可，太长太宽，都不利于劳动和操作……
　　氅衣不要设计成大袖衫，现代人生活节奏快，不喜欢拖沓。氅衣也要有扣子，扣子可以制成盘金扣、琵琶扣、金鱼扣、蝴蝶扣……但是扣眼儿一定要大，现代人不喜欢那种扭半天扭不上的感觉。他们注重穿脱方便……
　　飞鱼服一定要修身、束腰，腹部那里可以尽量宽松，照顾体态肥硕的人。但是腰部一定要留有线条。再胖的人，也希望自己站在镜子前是凹凸有致的……
　　纤月来了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泡面了。每天早上，我都在枸杞小米粥和煎蛋的暖香中醒来，中午的工作餐里有西芹牛柳，香菇菜心，有板栗烧鸡，还有党参排骨汤……还有纤月甜甜的笑容。我本以为世界是苦的，可纤月却是清甜动人的，像一颗晨曦中珍珠般的露水，牛乳般的薄雾。每晚收工时，她都会端来自己手作的椰汁银耳羹、杨枝甘露、金桔柠檬、西瓜牛乳气泡水……她也是一轮最美妙也是最迷离的月。
　　陈阿姨特别喜欢纤月，纤月会帮她腌泡椒，会把每一只鸡爪上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用苹果醋和芝麻做麻辣凤爪，会和她边聊天边晒南瓜酱……会帮她收床单，刷马桶，清理垃圾……会听她讲客人们的刁难，儿子的优秀，娘家的负担……陈阿姨总说:纤月来了以后，整个家里像开满了桂花树似的，暖暖的，香香的。纤月就是我们家的田螺姑娘。
　　可她不知道，这个田螺姑娘，内里全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顾客们都很喜欢纤月，抢着要和她合影。纤月总是微笑着摆手拒绝，后来怕影响我生意，只得羞红着脸勉强同意。有男生问我说纤月是不是老板娘，她都会赶紧红着脸否认。可这样的举动带来的结果是店里收到了不知名的鲜花，接连不断的奶茶、炒酸奶、零食、手钏、音乐盒……
　　我该怎么办？我会失去恕罪的机会吗？我会失去我的田螺姑娘吗？我会失去这孤清人生里唯一的暖色吗？
　　纤月哭着拿来一张欠条，上面写着她还欠我五千元，两个月内还清，她说，她要辞职。
　　我问她什么原因，她给我看抖音上的视频。原来有顾客把合影挂到网上去，她被人认出来……原来我的貌美贤淑的田螺姑娘，我心灵手巧落落大方的纤月，我坐在茜纱窗下用螺子黛为顾客款款画眉的纤月，我那畅想着下雪后用梅花上的雪水烹茶的纤月，我那能把猫咪用蚕丝线绣得像油画般的纤月，竟然是个老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