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月若琛》杨柳依人

3、纤月

　　我剃光了头发，穿着我最后的一件自制的汉服——妆花罗纹水田衣，走进了这家“千年红”民宿。
　　水田衣是《红楼梦》里那个气质美如兰的妙玉和亮烈骄傲的芳官穿的衣服，她们一个终陷泥淖，一个常伴青灯古佛。而于我来说，这是我的寿衣。
　　这个世界，我来过，我爱过，这个世界很好，春有花，夏有雨，秋有果，冬有雪。下辈子，我不再来了。
　　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千年红”一楼是一家叫“琛语”的汉服工作室，里面除了世面上常见的长衫、马面裙、比甲、襦裙、大袖衫、褙子……还有一些廉价的古风头饰和化妆品，每张菱花镜梳妆台前都有一个仿古的香樟木妆奁，将胭脂水粉和簪环佩饰收得整整齐齐，一打开时竟如青花开窑般，雨后天晴，铮然有声。那炫目的珠光火彩，竟让人忍不住想投身其中，做一场闺阁惜春落红成泥的酣梦。
　　站在挂烫机前认认真真地熨烫着一件明黄缎面提花掐丝袍褂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高高的个子，颀长清瘦，很是斯文白净，目光澄澈，手指莹润纤长。他穿着一件米色的驼绒上衣，雪白的运动鞋，白得没有一丝纤尘。米色，似乎是香港著名作家亦舒最爱的颜色，代表着太阳般的暖色。这个青年像……像一碗纯绿色无公害的蔬菜，对，就是一碗这样的蔬菜。我被人欺凌了这么多年，早就养成猎犬一般灵敏的感知力，谁会有危害谁没危害我能很快地察觉出来。这个青年……嗯，应该没什么危害，他很安全，很宁静，他不是一个会打人会威胁人的家伙，他不会嘲讽我，没什么恶意。
　　青年跟我打了招呼，我拿出身份证来，“我在飞猪上订好了房间，大床房，有窗，禁烟。”
　　青年朝我笑笑，“您放心，我们每个房间都是有窗，禁烟的。我帮您选一个离厨房远一点的，免得有饭菜的味道。”
　　“这里会经常有人做饭吗？”
　　“嗯，也不是。我的合作伙伴陈姐在后面那一进做饭。我这里的厨房，就是我做饭。不过我忙起来的也不怎么做，就是泡一碗面而已。”
　　“哦，那不用麻烦了，离厨房近也不要紧。”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不在乎那点油烟味儿。反正我下辈子不来了，以后作为游魂无知无觉地飘在半空中，人间烟火已与我无缘了。
　　我死后，不会去阴曹地府，那里有我爸爸妈妈，我不想看到他们。
　　我不想回到老家去，那里是我噩梦的源泉。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在告诉我，我是靠借钱养大的人。
　　我不想回到大学去，那里是承载我屈辱的潘多拉魔盒，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提醒着我是如何在这座几万人的大学校里，感受到的却是山麓般凄清，幽谷般冷漠。
　　我只想在清水塘里找一处静谧的所在，以一种不会打扰到别人的方式死去。不是溺毙，那会污染一方甘泉。不是上吊，那会惊吓路人。不是用刀刺穿心脏，血腥会打扰这方天地的悠然。是……走进密林深处，决绝的，一往无前的，视死如归地走下去，走着走着，不吃，不喝，不休息，直到生命的尽头。若有山，便死去何所在，托体同山阿。若有水，就涉江而去，直到化作荷塘的一点肥料。若有悬崖，就义无反顾地跳下去，直到化作一缕青烟飘向云端。
　　只是在这之前，我想好好看看，看看这方清水塘。
　　青年拿过我手里的箱子，“我帮您提上去吧。”
　　我没有去提，青年走在我前面，把我引上楼梯，又给我送来了拖鞋、矿泉水、泡面、饼干、水果、一次性洗漱用品和卫生纸……“厨房里的有燃气灶、厨具和调料，您若是想做饭，可以随时用。”他拿给我一份旅游攻略，“需要我为您讲解一下吗？附近有一些很好看的名人故居和博物馆，后山还有瀑布潭、云间栈道和蓝水湖，前街的几家当地风味小吃很好吃。我那个名片给您，您去了可以打八折。”
　　我接过他的名片，“颜若琛，”我不由得笑了起来，“真是好名字。”
　　青年问：“怎么了？”
　　“琛是美玉。你叫颜若琛，不就是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颜如玉吗？”
　　颜若琛也笑了起来，“你这么说，倒是也合理。只是，你知道了我的名字，你也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啊？”
　　“我叫林纤月。”
　　“那你一定弹琴特别好。”
　　“为什么这么说？”
　　“哦，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诗圣杜甫都这么说了，还会错码？”
　　“杜甫笔下的纤月不是我，所以我不会弹琴。”
　　“人生代代无穷已，纤月年年总相似。”青年给我端来一杯茶，一杯热腾腾的绿茶递给我，“杜甫的那一轮月，和我眼前的纤月，一样的美。”他拿出微信二维码，“可以加一下微信吗？”
　　真是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会几句诗，就把自己当唐伯虎了吗？可笑至极！我笑了笑，没理他，径直走向楼去。墙壁上的竹花瓶里，那一树绢纸桃花开得正艳。
　　窗外钩月映照在密林疏影之上，果然是纤月过林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