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月若琛》杨柳依人

2、若琛

　　我叫若琛，是清水塘旅游度假村“千年红”民宿的合伙人，也是“琛语”汉服工作室的主理人。
　　当年，我还有一个身份，只是，我不被允许提及。
　　我的太爷爷，是民国时期上海一家知名服装店的学徒工，学得一手裁剪的好手艺，给当时无数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做过马褂、旗袍和西装。我爷爷原本是一家国营工厂的技术部主任，后来借助改革东风下海做生意，创下了一份家业。我爸爸是海外留学的高材生，把家业发展扩大为名下有几十家分公司的实业集团。
　　而我，是这个家族的弃子。
　　因为，我是不被承认身份的私生子。
　　我的妈妈，是爸爸见不得光的情妇。、
　　从小，我觉得自己就活在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里，这个梦表面上是花嫣柳媚温柔富贵，实际上到处都是让人看不懂的沟壑。比如我妈妈，我不明白她为啥当着爸爸的面温柔体贴笑语连珠，对我也无比疼爱，只要爸爸一走，她转脸都拿着爸爸的钱跑出去喝个烂醉如此，还经常把许多陌生的叔叔带回来过夜。后来，她死在一场匪夷所思的车祸里，据说是她喝多了酒，乘坐出租车回家时，出租车司机不知道为什么，不到六公里的路居然变道了四次。一次比一次黑，一次比一次暗，最后来到一个几乎没有路灯的地方。妈妈害怕跳车，一头撞在高速路边的栏杆上，活活撞死了。而那司机对警察说：变道是因为要敢着回家给下夜班的老婆做饭，缩短行车距离，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跳车，可能是酒精致幻。最终，司机无罪释放。
　　后来，我回到了爸爸的豪宅里，我该管爸爸的妻子叫什么？嫡母？大夫人？主母大娘子？
　　我该管爸爸的大儿子叫什么？嫡兄？世子？
　　嫡母是一个高贵雍容风姿夺人的女人，她每天妆容得体待人无比和蔼亲切，所有人都说她毫无架子，人缘好得几乎不真实。她是嫡兄所在的国际学校的家长委员会主席，每天开着豪车亲自送嫡兄上学，然后跟其他的名门阔太们社交攀谈，彼此称赞对方发质水润皮肤状态佳。嫡母是一个自律到苛刻的女人，长年不吃一粒碳水，高油高盐高热量的饮食在她看来是罪恶，连白水煮蛋都只吃四分之一。嫡母长年运动健身，经常在高温桑拿房里自己累到虚脱。她花高价钱美容护理，光子嫩肤，果酸焕肤，甚至往皮肤里值金丝。她是一个非常热爱学习的人，只要家长委员会里来了一个学历高一些的家长，她立刻马不停蹄地给自己报各种课程：工商管理、在职硕士研究生、托福、雅思、普拉提健身教练……她是一个永远在高速运转的机器，可以这样说，她一个人抵得过七台雄起的永动机。
　　嫡母自认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嫡兄十六岁前都没有自己买过一瓶矿泉水，她和嫡兄同床共枕一直到十五岁，直到嫡兄有了生理反应后才分开。而且她每天早上亲自给嫡兄穿衣服，做一大桌子菜，让嫡兄统统吃掉。她曾经在某个暑假的最后一天整整花了八个小时盯着嫡兄吃完两只她烤好的火鸡。第二天，嫡兄在学校里中午溜进教师办公室，掀开午睡的女老师的裙子，偷看她裙底。
　　嫡兄？他比嫡母更梦幻。因为爷爷是全国劳动模范，爸爸是省政协委员，人大代表，著名企业家，慈善家，所以嫡兄从小就是根正苗红的典范。嫡兄四岁就熟读《红岩》里的故事，为江姐和许云锋掉过眼泪。十岁就是市美术家协会会员，给爸爸的自传小说题写封面。十一岁的嫡兄当过市三好学生，新时代好少年，还参加过偶像团体的选拔，在全国围棋大赛上获奖。高中时，爸爸把他送到美国一所半军事化学校留学，结果半年他被遣返回国，理由是：在他的出租屋里发现了100多发手榴弹和200多只□□，以及1000多发子弹，美国警方怀疑他是恐怖分子。而且，因他在学校里就有往同学可乐里倒洗衣粉等前科，美国那边永远禁止他入境。
　　爸爸对这件事的解释是：美国那边是严重的种族歧视国家，他们永远把华人和黑人关在汤姆叔叔的小屋里，嫡兄是个每天都会在大使馆对着五星红旗掉眼泪的好孩子 。为了安抚嫡兄那颗受伤的心灵，爸爸给他买了一辆宾利，又给了他十万块钱让他去欧洲散心。
　　我知道，嫡兄没有去欧洲，他和五个衙内恶少一起把一个抖音上漂亮的小女主播诓骗到宾馆里，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然后……
　　他发送到了我的手机上。
　　三分钟后，他给我打电话，命令我删除，说如果不删除，就用同样的方法弄死我。
　　我……我没有勇气报警，我知道，我反抗不了他的魔爪，我只能离开这个让我再待一分钟都会窒息的家。
　　那一年，我刚刚大学毕业。
　　我来到了清水塘，和当地一位热情善良的寡妇陈阿姨一起合开了这间“千年红”民宿。
　　陈阿姨大名陈淑梅，45岁，有一个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子叫陈海洋，比我小四岁，去年回家放暑假的时候天天缠着我打篮球，没几天就琛哥琛哥地叫个没玩，是个没心没肺的185黑皮体育生。这间房子是陈姐老公生前建的，青砖白墙，月影漏窗，红灯照壁，花木婆娑，倒是一处雅静的所在。最外面的那一进房子分为上下两层，一楼大而轩敞，可以作为门店和工作室，二楼有几间酒店式的大床房和标准间，还有独立出来的卫生间和炉灶齐全的厨房，可以说，能开店做生意，也能居住。客人来此若是愿意的，也可以借用厨房自行做饭。所以我一见到这里就非常喜欢，当下就询问陈姐卖不卖。陈阿姨说：自己一个寡妇家，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管不过来。若是能卖给我，倒是极好的。我俩当下就签订了合同，过户了房产。从那以后，我专心经营汉服工作室，民宿生意归陈姐打理，年终我得一部分分红就可以。
　　陈阿姨人很厚道，平日里经常帮我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我生病了也是她照顾，她对我来说，既是邻居和生意合作伙伴，又是阿姨，甚至是母亲。
　　汉服工作室的生意以化妆和旅拍为主，清水塘不是九寨沟、平遥古城那种全国闻名的大旅游景点，生意不算兴旺，也不算萧条，倒是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制作我心目中的汉服——那种轻便适体，不拖沓，不有碍操作劳动，可以作为工装和休闲装汉服。
　　我摸索着汉服上面那精巧绝伦的云肩、刺绣、丝韬、披帛、缎带、珠花……心中不由得感慨，香奈儿和巴黎世家能成为全球公认的高定奢侈品，为何有几千年历史和文化史的汉服，却不能？太爷爷、爷爷、爸爸，还有我，我们家三代服装人，为何没能参透其中的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