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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纤月 ...

  •   清水塘。
      没错,这里就是清水塘。
      这里有白砖黑瓦的徽派建筑,榫卯的工艺,木制的结构,油亮而斑驳的雕花,凹凸有致的窗棂,连照进七彩琉璃窗里阳光都饱含着心事。
      我很喜欢这里,喜欢门外那棵冬日里绽放了一树嫣红的梅花,喜欢那条总是布满落叶的石阶,喜欢门前那方清凌凌的水塘,和上面游来游去的绿头鸭,耀武扬威的白鹅,喜欢那水底下永不停歇的活泼的泉眼。
      这里和我梦中的一样,华灯闪耀,烟火辉煌,我应该光着脚,义无反顾地走向它,走向那片如簌簌落雪的星辰。
      我无数次认定,我该死在这样一个地方,对,我就该死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要去那里……
      我叫纤月,是个一对老赖的女儿。
      准确地说,我是一对生意失败,欠下巨债,双双自杀身亡的老赖的女儿。
      他们自杀那年,我十一岁。
      记得那天,好像是个暖意融融的秋日,金黄的太阳如桔柚般高高地悬着,无限披靡而烂漫。当时,我还在上课,窗外的红彤彤的柿子刚结了霜,金黄油亮的蜜蜂围着它嗡嗡作响。
      二姨妈来学校接我回家,跟老师请假的理由是:纤月的爸爸妈妈生病了。
      等我到了家后,才在电脑上看到了那则新闻:一对四旬夫妻双双在某某酒店自杀。那个趴在地上一只手挡在眼前,一只手耷拉在一边的,是我叫了十一年爸爸的人。他后脑处的肉褶和富贵包,我无比熟悉。
      那个被装在黄色塑胶袋子,被警察们抬上车的瘦小的短发女人,是我叫了十一年妈妈的女人,她的脸,蜡黄蜡黄,黄得像得了最严重的黄疸病,或是,刷了一层劣质的乳胶漆。她紧闭着眼睛,紧抿着嘴唇,一如平日的严峻。
      她就是那样的,每天马不停蹄地干活,擦这儿擦那儿,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听别人说话。她基本不和我说话,骂我的时候除外。她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带着讥诮和愤恨。她每天严密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给我一顿劈头盖脸的谩骂。在她这里,我是个只会不停地犯错误的病原体,瘟疫,罪人。
      姥姥说:他们两个人根本没出差,是双双跑到本市最豪华的酒店里自杀的。服务生觉得不对劲,打开门后,爸爸已经死了,妈妈奄奄一息,满地都是洋酒瓶子,一千块钱一瓶的。
      二姨妈说:爸爸前一阵时间开着私家车跑到南方去,说要建分公司,其实根本就没建起来,只是在那里租个房子,每天吃吃玩玩,几个月后再开回来。一来一去,折腾进去好几百万。前一阵还管二姨妈的初恋借钱,把二姨妈气得要命。
      三姨妈说:爸爸妈妈开公司时,根本就是一分钱都没有,连公司写字楼的租金都是借的。公司这么多年,都是欠债运转,买一根笔,买一张纸,买一杯水的钱都是借的,包括我,都是他们借钱养大的。这两个人,是屌蛋精光,穷得你尿血。
      四姨妈说:爸爸妈妈还想让四姨妈把自己家的不动产证拿去抵押,帮他们向地下钱庄借钱。因为他们是用六分利还给债主的。可笑的是那些债主们被他们养得个个家里买了几套房,他们自己呢,只有一房龄四十年的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两口子整日自己破衣烂衫的,还把女儿搞得上学连早餐钱都不给,活活饿出了低血糖。
      姥姥说:不管怎么说,孩子总是无辜的,让她在我这里住吧。我一个月三千块钱的退休金,多一张嘴吃饭总养活得起。跟着这么两个土匪,不知道纤月怎么长这么大的!这头发焦黄焦黄的,都快秃了。
      二姨说:老妈年纪大了,心脏本来就不好,本来我应该把纤月带到家里去照顾。只是……最近已经有债主找我打电话要钱了。你们知道,我女儿,才比纤月小六个月。警察打开电话让家属去认领尸体,我让纤月他二姨父去了。
      三姨说:我倒是单身,只是……你们知道的,我不会做饭,一个人住单身公寓的,自己都经常吃泡面……纤月他爸那逼人,穷得连牙膏都买不起,一说话嘴里跟吃粑粑了似的……
      四姨说:我家才五十平方,我家里那个,又是个男孩,纤月过去,说不得就得睡沙发了。这几天我那手机都快被打爆了,半夜三更有人来我家咣咣砸门,把我儿子吓得直哭,他才六岁!大姐两口子就是造孽,那年过年我去她家,大年初一纤月一个人在家里和面包饺子,那饺子馅一点肉都没有,用的是糠萝卜……
      我说:既然会有债主上门,那我住在哪里都不合适。这样,我自己住。
      姥姥说:白天来姥姥家吃饭。
      我说:不用了,我会做饭。
      二姨说:衣服二姨帮你洗,还有,卫生让你三姨去打扫,家长会什么的,让你四姨去开。
      我说:衣服有洗衣机,卫生我自己可以打扫,以后监护人那栏里,十八岁前填姥姥的名字,十八岁后,填我自己。
      姥姥说:我每个月给纤月1000元生活费,到纤月18周岁。
      二姨说:我给800。
      三姨说:我虽然住单身宿舍,还要交租金,但是咬咬牙,每个月也能挤出800。
      四姨说:我呢,虽然孩子小,不富裕,但是使使劲,每个月也给800。
      我申请了补贴和低保,然后,就开始了一个人漫长的长大,如寸草不生的荒原般的,孤寂,蚀骨的孤寂。
      “老赖的女儿”这五个字伴随了我整整十年。我同学中有的爸爸妈妈是我父母的债主,他们在班里宣传:纤月父母死的时候,整整欠了一千万。
      他们说:纤月父母的公司被搬得干干净净,连厕所里的垃圾桶都被搬走了。
      他们说:纤月父母拆东墙补西墙,就是两个非法集资的诈骗犯。
      他们说:纤月父母连员工的钱也借,哪像个老板,还被员工指着鼻子骂。纤月的妈最可笑,一个老板娘,天天在厕所里蹲着用抹布擦灰。
      在班里没有人和我玩,也没有人和我说话。即使我的成绩很好,也没有老师喜欢我。那些女生集体把我堵在厕所里四十分钟不让我出去,她们把我扒光了衣服,拍我的裸照……她们剪我的头发,在我的作业本上写脏话骂我……她们排着队扇我耳光,一人5个,全班26个女生,一共125个耳光……我被她们从楼梯上推下来过……她们让我弯着腰,轮流在我背上跳山羊,每跳一下,就用鞋面打我的脸一下……
      高中的晚自习十点钟放学,25个女生如万虎奔腾般在我身后呼啸着,怒吼着,似乎要把我活活撕碎。
      我躲在满是老鼠和蟑螂的垃圾箱里,闻着带血的卫生巾的腥臭,默默地掉着眼泪……
      我知道,我只能忍,只能忍着去长大,长大了,上了大学,就能离开这帮魔鬼了。
      我终于考上了省城一所985大学的金融专业,我想父母跌倒了,我就从这里爬起来。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在一分钱启动资金都没有的情况下还敢去开公司,也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资金回流那么慢,导致资金链经常断裂需要去向人借钱,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经常手里连300块钱都没有,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连一张纸,一根笔都是靠管别人借来的钱买的……
      我记得11岁那年,妈妈曾经说:做生意的人手里都是没钱的,就靠资金回流时才有点钱,能去买菜,买肉,买两件新衣服……
      我说:如果做生意的人手里没钱,为什么有马云、王健林、潘石屹那样的大老板?为什么他们可以住豪宅开豪车,而咱们家在过年时连给姥姥孝敬一斤鸡蛋的钱都没有,天天被四姨嘲笑:一家三口竖着三张嘴,甩着三十根胡萝卜来娘家炫?
      我走在焕然一新的大学校园里,一树树的合欢和金光的银杏还没有将心头的阴云掠过,就被一个身影一秒钟打入了血域,万劫不复。
      英亮,我高中时的同班女生,爸爸妈妈最大的债主的女儿。
      据说,她妈妈被我父母坑了600万,我父母死那天,她妈妈脑出血,送到医院去,大脑死亡。
      她爸爸中风瘫痪,至今卧床不起。
      她把我揪到她妈妈的坟前,强迫我戴着白花,披麻戴孝,给她妈妈磕头谢罪。
      我不肯:那些钱不是我欠的。
      她一个耳光把我打倒在地:你11岁前吃的每一粒米,喝的每一口水,穿的每一件衣服,用过的每一个玩具都是你爸爸妈妈借来的,你就是一个用债堆起来的人!你活着的每一分钟都是错的,你这个罪人!
      我不服:他们欠债是他们的事,法律都没盼我有罪,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有罪。你妈妈如果不贪图我父母的6分利,也不会到如今的下场。她自己搞高利贷,她也有错。
      她一口浓痰吐到我脸上:老赖的女儿没资格说话,反正你这辈子已经是不能考公考编了,你还想学金融?诈骗犯的女儿学金融,你认为会有公司敢用你吗?你记住,你,只配社会性死亡!
      果不其然,入学一周后,我被分到了一个单间宿舍,据说那个宿舍死过人,没人敢住。
      我不被允许进班级群,没人跟我一起做小组作业,我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上课,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去自习室学习……我每节课都坐在教室的最前面,故意忽略掉耳后的那些声音:老赖的女儿……诈骗犯的女儿……骗子的女儿……靠借钱养大的……随根儿,人品恶劣,道德败坏……她妈经常揍她,小学时就总离家出走……她小学时连每个月六十块钱托管费都是她妈出去借的,回来把她好顿打……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催眠自己,别听,别听,别听,你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你的世界里,不是只有他们,你的世界里,有很多美丽可爱的东西,你可以用文学,给自己编造无数个甜蜜而梦幻的宇宙,那里,有一个少年,和一只九尾狐:
      少年,提一盏心灯,
      饮一口洒满月光的美酒,
      唤来美艳的九尾狐。
      那片幽蓝的铜镜,吸取你的魂魄吗?
      那面古旧的檀香木鼓,操控你灵识中的蛊虫吗?
      那滴泪,是黑与白的镜像,正义与邪恶的纠缠吗?
      那纤长的红丝,是捆绑命运的枷锁吗?
      那放在额心的铜铃,那雾蓝的烟霭,是切割人生的光刀吗?
      那古董店里恣意的舞蹈,是青春芳华里最诚挚的膜拜吗?
      那纵情挥洒的星光,是勒索生命的无常吗?
      那坠落又升腾的艳影,是夕阳的墓穴吗?
      那潺湲如琴弦的河水,是爱而不得的魔咒吗?
      那血红的暴风骤雨,是来自上古的鸩毒吗?
      那曼妙的□□,鬓间掉落的梅花,是试错的温床吗?
      那冗长的羽衣,是为爱化作的白发吗?
      死而复生的少年,可曾在青草地上,为他的九尾狐披上羽衣?
      瞧!星光升起了,艳影升起了!
      铜镜敲响了月华,歌唱璀璨的秘事。
      那个少年和那个九尾狐不会嫌弃我是老赖的女儿,是吗?他们会和我一起逛街,一起爬山,一起喝奶茶,是吗?他们会和我一起去图书馆背单词,一起去校外的餐馆里吃麻辣烫,他们不会在一起包饺子唱ktv是故意不通知我,他们不会在社会实践活动中把我一个人躲在郊外的树林里,是吗?
      我喜欢看电影,喜欢看电视剧,喜欢美食,喜欢汉服。
      对,我喜欢汉服,我还买了缝纫机,自己做汉服,自己化妆,然后想象,自己就是那只九尾狐。
      九尾狐,美丽的九尾狐,活泼的九尾狐,鲜明的九尾狐,热烈的九尾狐!
      明月渺渺,境染霜华。穿着天丝缀锦的齐胸襦裙,披一件水晕墨染的竹青褙子,采一朵莲花,抚一曲锦瑟。瞧,九尾狐的衣橱里,有真丝对襟云肩挑花袍褂,有云锦如意晕头盘金绣直裾,有桃红三镶三滚飞机绣旗袍,有大袖蒲纱绣花氅衣……
      对,没错,我是九尾狐,那个在网上用胭脂香粉玫瑰纯露打造出来的珠光宝器的九尾狐,那个满头的簪花步摇琉璃发梳的九尾狐,那个目光中就倒映着莹莹火彩的九尾狐。
      在这里,没人知道我是老赖的女儿,我是妖娆动人的美妆博主,我是蕙质兰心的汉服设计师,我是抖音上的服装原创服装和首饰的卖家……他们以为我是那种住在花园洋房里的娇贵公主,可是没人知道,我住的地方,是没人敢靠近的鬼屋。退去艳妆后的我,是一个靠奖学金吃饭的穷学生,是个所有亲戚都在十八岁断绝来往的孤儿,是个在学校里没人肯坐在我身边上课的可怜虫。
      我毕业了。
      我投了一百多份简历,没有下文。
      据说,因为有人告诉他们,一个老赖的女儿,是不配做金融的。
      我的粉丝大量取关,因为有人扒出了我的底细,一个老赖的女儿,她卖出去的每一件衣服和首饰,都写满了罪恶。
      我不被允许一起拍毕业集体照,校友录上也不被允许留名,同学们给出的集体抵制理由是:让用人单位知道我们跟你这种人是同学,也会怀疑我们的金融操守和经济诚信。
      我终于彻底无路可走了,铺天盖地的网暴袭来,我被侮辱,被谩骂,被毁灭,万劫不复。
      所有的亲戚都拉黑了我,连姥姥的死讯都不让我知道,邻居替二姨妈传话:你表妹因为你的事在学校都抬不起头,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离我们远点,别来害人。你的父母已经把我们坑得快家破人亡了。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粉丝,他说他是律师,非常同情我,愿意帮我打官司,约我见面详谈。我相信了他,后来……我被遭遇了比我从前所有凌辱加起来都要可怕的折磨和虐待,被烙铁烙上□□,子宫脱垂,谷道撕裂……被像一只破破烂烂的布偶般扔在宾馆那张满是屎尿的大床上。
      好心的服务生帮我报了警,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活着已经没有路了,不要紧,我还有一条路,死路。
      我去了清水塘,那里,将是我这条构建在债务之上的罪恶圣命的终结点。
      死在那么美的地方,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清水塘,我来了,死亡,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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