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墨脱篇 第二章 ...
-
张起灵收回了停留在我眼角的手指,那细微的触碰,却仿佛在两个灵魂之间搭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梁。他没有追问,没有质疑那近乎荒谬的可能性,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向寺庙后方那处他曾居住了许久、也是与白玛度过“三日静寂”的低矮石窟。
我迟疑了一下,抬步跟上。我的心跳依旧很快,带着一种被看穿后的慌乱,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石窟比我记忆中要更加残破一些,但大体未变。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些简单的、落满灰尘的生活痕迹,以及角落里那个冰冷的、再无人躺卧的石台。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极淡的酥油和药草味道,混合着岩石本身冰冷的土腥气。
张起灵在石台边站定,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他没有去看那石台,目光落在石窟一角,那里曾经铺着一些干燥的草秸,是我作为那只小雪狐惯常蜷缩睡觉的地方。
我站在洞口,光线将我的影子拉长,投入石窟内部的黑暗中。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我知道,这里是他最深的伤疤所在。
“这里……很冷。”张起灵忽然开口,声音在狭窄的石窟里带着回音,低沉而沙哑。他不是在抱怨,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刻入骨髓的记忆。
我轻轻“嗯”了一声,走上前,在他身边不远处停下。“我知道。”我低声说,“以前……这里更冷。”
张起灵侧头看我,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你一直都在?”
“大部分时间。”我点了点头,走到那个熟悉的角落,用手拂去石壁上的灰尘,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作为小兽时,依靠在这里汲取那一点点来自他身上的微薄暖意。“你雕刻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你守着……白玛的时候,我也在。”我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只是你看不到我……或者说,那时的你,看不到‘我’。”
我指的是我作为“人”的意识和形态。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他走到石台边,伸手触摸那冰冷的岩石表面,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个仅存呼吸和心跳的母亲的温度。
“为什么离开?”他问。问的是民国老九门时期,我的突然消失。
我深吸了一口气,知道终究要面对这个问题。我走到石窟中央,那里有一小堆不知何时留下的、早已熄灭的灰烬痕迹,或许是当年他生火取暖留下的。
“我并非离开,”我斟酌着词语,半真半假地解释,“而是……陷入了沉睡。”
我抬起手,指尖萦绕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金红色光晕,那是我本源狐火的力量。“我的力量,与这世间的灵气相关。那个年代,战乱频仍,烽火连天,天地间的气息变得浑浊而暴烈,于我而言,如同毒药。我的身体为了保护核心本源,自主陷入了沉眠,如同动物的冬眠,只是……更漫长,更深沉。”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既解释了消失的原因,也掩盖了我作为“穿越者”对那段历史剧情的真正空白。
张起灵看着我指尖那微弱的光晕,眼神动了动。他相信这种源于血脉和本能的说法。
“我醒来时,”我继续说着,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天地已经变了模样。战争结束了,新的国家建立,气息似乎也……干净了一些。但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抬起头,看向张起灵,眼神真诚而带着一丝寻找不到的无助。“我尝试过寻找,用我族特有的、对因果缘法的一点微末感知能力去推算。”
我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那个推算的过程,实际上是在快速编织一个合理的谎言。“我耗费了很大的力气,只能模糊地感知到,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一个与‘长生’、‘青铜’、‘九门’密切相关的地方,你会出现。而那个时间,就是2003年。那个地方,经过多方查证和推算,最终指向了——山东的七星鲁王宫。”
“所以,你混入了吴三省的队伍。”张起灵接了下去,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我坦然承认,“我不知道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甚至不确定那推算是否准确。但我必须去那里等你。那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与你重新产生交集的线索。”
石窟内陷入了一片沉默。只有外面风雪穿过山谷的呜咽声,隐隐传来。
张起灵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份不似作伪的急切与坦诚,看着我因为回忆和解释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天授让他忘记了太多,但他记得那种被默默陪伴的感觉,记得那双清澈的眼睛。而眼前这个女子,无论是之前表现出的特殊,还是此刻的解释,都与那段模糊的记忆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
他走到那堆灰烬旁,蹲下身,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熟练地引燃了一些旁边堆放的、不知存放了多久的干柴。一小簇篝火很快燃起,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驱散了石窟内的一部分黑暗和寒冷,也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交织晃动。
温暖的气息弥漫开来。
我看着那簇火焰,看着火光映照下张起灵显得柔和了几分的侧脸轮廓,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生火了,在这个我们共同记忆的地方。
“冷吗?”张起灵忽然问,目光落在我身上单薄的藏袍上。这里的寒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身体其实并不觉得多么寒冷,但心里,却渴望这份温暖。
张起灵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了一小块位置。
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在篝火边蹲坐下来,伸出手,靠近那跳跃的火焰。
我们就这样,并肩蹲在篝火前,沉默地感受着这份久违的、带着记忆温度的暖意。
过了好一会儿,我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转过头,看向张起灵被火光照亮的深邃眼眸,轻声问:“你……想看看我原来的样子吗?”
张起灵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看着我,没有回答,但那眼神里的默许和一丝极淡的期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开始缓缓收敛体内维持人形的灵力。这个过程并不痛苦,却需要极大的专注和控制力,如同将扩散出去的水流,一点点收归源泉。
在张起灵的注视下,我的身形开始变得模糊、摇曳,仿佛隔着一层水雾。我的身体逐渐缩小,轮廓改变,衣物仿佛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塌落下去。
几个呼吸之后,篝火边,我原本所在的位置,只剩下那堆藏袍。而在藏袍之上,蹲坐着一只通体雪白、唯有额间有一缕火焰般鲜艳红毛的小狐狸。
小狐狸的大小和记忆中相差无几,毛发在火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这双眼睛,依旧是清澈剔透,此刻正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紧张和羞怯,小心翼翼地望向张起灵。
张起灵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推测,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无比熟悉、无比真切的小小身影,彻底证实。
就是他记忆里的那只。
就是在他最冰冷、最孤寂的岁月里,唯一给予他无声陪伴和微弱温暖的那只小雪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回到了墨脱的雪山,回到了这个冰冷的石窟,回到了那盏摇曳的酥油灯下。
见他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我更加不安了。下意识地,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轻轻歪了歪头,发出一声极轻微、带着试探的:“嘤?”
这一声,如同钥匙,彻底打开了张起灵心中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篝火的暖意,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头顶。
那毛茸茸的、温暖的、无比熟悉的触感,瞬间从指尖传递到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他眼眶发热的酸涩。
我在他触碰的瞬间,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头顶轻轻蹭了蹭他微凉的掌心,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呼噜声。
篝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光芒温暖着冰冷的石窟,也温暖着这对以最原始、最本真形态“重逢”的灵魂。
张起灵的手,就那样停留在我柔软的头顶,许久许久。
他没有说话。
我也没有。
所有的言语,在跨越了生离与漫长时光的确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唯有篝火的温暖,掌心的触感,和这双倒映着火焰的、清澈如初的狐狸眼,诉说着一切。
漫长时光的确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唯有篝火的温暖,掌心的触感,和这双倒映着火焰的、清澈如初的狐狸眼,诉说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