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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墨脱篇 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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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脱的风,是带着刀刃的。它呼啸着卷过连绵的雪山,刮起地面上的雪沫,抽打在人的脸上,冰冷而刺痛。天空是一种极高极远的、近乎残酷的蔚蓝,映衬着下方亘古沉默的银色山峦。空气稀薄,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比平常更多的力气,肺部带着一丝凛冽的疼。
那座依山而建的小小寺庙,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异常坚韧。红色的外墙在无尽的白中,像一滴凝固的血。桑烟笔直升起,旋即被风吹散,留下浓郁的、混合着酥油、陈旧木料和香料的独特气息,弥漫在每一寸冰冷的空气里。
我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打扰他。裹紧了身上厚重的藏袍,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风中。回到这里,对我而言,同样是回归。空气中熟悉的冰雪气息,寺庙里传来的低沉诵经声,都唤醒了我灵魂深处属于那只小雪狐的记忆碎片——那些趴在青年脚边,听着刻刀与岩石摩擦的单调声响,感受着那份无言陪伴的宁静日子。
一位年老的喇嘛从寺庙中缓缓走出,他面容沧桑,眼神却如同这里的天空一样澄澈深邃。他看到了张起灵,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惊讶,只是单手立掌于胸前,微微颔首:“你回来了。”
张起灵收回目光,转向老喇嘛,同样回以一礼。他没有说话,但老喇嘛似乎明白他为何而来。
“跟我来吧。”老喇嘛转身,引着我们走向寺庙中。
张起灵站在寺庙那低矮简陋的庭院中,仿佛一尊早已在此伫立了百年的石像。他身上落满了雪,眉睫皆白,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穿透飞舞的雪幕,死死地钉在庭院中央,那尊与他等高的青黑色石像上。
石像雕刻的,是他自己。
线条冷硬,轮廓分明,每一个细节都与他别无二致。只是石像的脸上,没有任何属于“张起灵”的冷漠或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无法言说的悲恸。石像微微仰着头,紧闭着双眼,而两道清晰的、如同真正泪水的湿痕,正从石像的眼角蜿蜒而下,滑过冰冷的脸颊,滴滴答答,在脚下积雪上融出两个小小的、深色的凹坑。
它在流泪。
我站在庭院入口的廊檐下,裹紧了粗糙的藏袍,抵御着刺骨的寒气。我的心,在看到那尊流泪石像的瞬间,便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攫住了。我记得这里,清晰地记得。作为那只小雪狐时,我曾无数次蹲坐在这附近,看着那个沉默的青年,日复一日地对着这块顽石,挥舞着刻刀。那时的我,不懂他刻的是什么,只感受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与哀伤。
引我们前来的老喇嘛,静静地立在廊柱旁,手持念珠,低眉垂目,用古老的藏语喃喃诵经,声音低沉得仿佛与风雪融为一体。
张起灵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尊石像。积雪在他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终于站定在石像面前,伸出手,那两根奇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颤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石像脸颊上那冰冷的、却又在不断产生“泪水”的痕迹。
指尖传来的,是岩石的无情冰冷。
但脑海中炸开的,却是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记忆狂潮——
黑暗、冰冷的石窟。唯一的光源是摇曳不定的一盏酥油灯,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石壁上。
石台上,静静躺着一个女人。她穿着藏族的服饰,面容美丽而苍白,如同雪山之巅最纯净的莲花。她闭着眼,胸膛有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只有呼吸和心跳,证明着她并非彻底的死物。白玛。他的母亲。用药物陷入漫长假死,只为等待与他这个儿子,短短三日的相聚。
他坐在石台边。整整三日。没有说话,没有哭泣,甚至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是看着。看着这个赋予他生命,他却从未真正拥有,也即将彻底失去的女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狂暴的情绪,在他死寂的心湖底部疯狂地翻腾、冲撞。像被困在冰层下的火山,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宣泄的缝隙。那不是张家人该有的情绪,那是一种……“杂质”。
他拿起了刻刀,找到了那块青黑色的石头。他不知道自己想刻什么,只是本能地、疯狂地,将体内那股无处安放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恸,一刀,一刀,凿进坚硬的石头里。刻刀与岩石摩擦,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是那三日里,除了他和白玛的呼吸、心跳外,唯一的声音。
而总有一抹雪白的、温暖的小小身影,会在他雕刻到指尖破损、身心俱疲时,悄无声息地靠近。它会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一蹭他冰冷的手背,然后安静地伏在他的脚边,用它那微弱却真实的体温,驱散一丝这石窟和心底无边的寒意。那双清澈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兽瞳,会在他偶尔停刀,茫然望向虚空时,静静地回望着他,仿佛在问:“你为何如此悲伤?”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张起灵的喉咙深处溢出。他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剧烈地一晃,全靠扶着石像才勉强站稳。
那不仅仅是回忆,那是情感的复刻,是“心”在死去多年后,重新搏动带来的、带着鲜血的剧痛。他终于明白,当年自己刻下的,不是别人的容貌,而是那个在三日寂静中,感知到了“悲伤”,却无法流泪的自己。这石像,是他情感的化身,替他流出了他当时流不出的眼泪。
老喇嘛的诵经声微微停顿,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张起灵猛地睁开眼,转过身。他的眼眶是干的,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但其中翻涌的波澜,却足以撼动山河。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瞬间锁定了廊檐下的我。
不再是探究,不再是疑惑。那是一种穿透了皮囊、穿透了时光、直抵灵魂本源的确认。
他想起了海底墓中,我对能量流动的敏锐感知,那绝非人类所能及。
他想起了同行路上,我那些看似无心的、却与山林野兽如出一辙的习惯——择地、预警、行进方式。
他想起了我偶尔在放松时,会无意识地模仿小兽,轻轻抽动鼻尖的样子。
他想起了我哼唱的那段没有歌词、却带着雪山气息的古老调子,与记忆中,风雪掠过寺庙檐角的声音,何其相似!
最重要的是,就在刚才,他触碰石像泪痕,重温那段与小白狐相依的寂静时光时,那股曾驱散他周身寒冷的、毛茸茸的温暖触感,与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完美地重合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上,然后又缓缓上移,对上我那双此刻写满了慌乱与不知所措的眼睛。
这双眼睛……剔除了人类的复杂情感,只剩下最原始的清澈与关切时,与记忆深处,那只在酥油灯下凝视他的小雪狐的眸子,一模一样。
我被他看得几乎无法呼吸。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步却像钉在了原地。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那眼神里没有了怀疑,只有一种近乎恐怖的明澈。
张起灵动了。他一步步朝我走来,踏过庭院中厚厚的积雪,步伐沉稳,却带着千钧之力。风雪在他身后狂舞,仿佛为他让路。
他在我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看清我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凝结的细小霜花。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抬起手。
我屏住了呼吸,闭上了眼,仿佛等待一场审判。
预想中的质问没有到来。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冰雪的凉意,却异常轻柔地,拂过了我的眼角。
仿佛在确认,这具有着人类外形的身体,是否真的与那尊替他流泪的石像,与那只曾给予他无声安慰的小兽,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联系。
我猛地睁开眼,撞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冰雪依旧,但在那冰层的最深处,我看到了一丝裂痕,一丝……如同春回雪融时,第一滴雪水滑落般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与确认。
他依旧沉默着。
我也说不出任何话。
庭院里,只有风雪的呼啸,老喇嘛低沉的诵经,以及那尊石像,永不停歇的、冰冷的流泪声。
他知道了。
无需言语,无需证明。
在这片承载了他最初也是最终情感的雪域,在这尊替他流泪的石像见证下,跨越了物种与时光的陪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连接。
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沉睡在记忆深处的秘密。
而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