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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潍水哀歌(上) ...

  •   ##第八章潍水哀歌(上)

      黑石山隘口方向的混乱喧嚣,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在死寂的戈壁夜色中轰然爆发,遥遥传来!羊群的嘶鸣、蹄声的轰鸣、敌军惊恐的号角、混乱的喊杀、兵刃碰撞的脆响……汇成一股巨大而沉闷的声浪,在凛冽的夜风中翻滚、激荡,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清晰地震动着耳膜。

      萧宇轩跟随死士小队,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冰冷的乱石和枯草丛中亡命奔逃。背上的鞭伤在剧烈奔跑中撕裂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然而,□□上的痛楚远不及心中那片翻江倒海的寒冰。那张在火光中惊惶扭曲的、陇西老农般的脸,那声绝望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嘶喊——“拦住牲口啊!那是俺们全家的命根子!”——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反复撕扯着他刚刚被复仇快意点燃的灵魂。

      敌人?同乡?战争的车轮碾过,界限竟如此模糊而残酷!他拼死挣扎,想要看清真相,却仿佛坠入了更深的迷雾。怀中的“安”字血符早已不在,但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滚烫与冰冷交织的触感,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灼痛!

      “快!跟上!接应点就在前面!”什长嘶哑的催促声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远方,秦军预设的接应山坳已隐约在望。

      当他们气喘吁吁、浑身泥污地扑入山坳的阴影时,巨大的轰鸣声已由远及近!那不是羊群,是真正的战争洪流!

      大地在震颤!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无数巨锤敲打着鼓面!金属甲叶摩擦碰撞的密集叮当声汇成一股冰冷的钢铁洪流!伴随着低沉雄浑、如同巨兽咆哮般的战鼓号令:

      “咚!咚!咚!”

      “风!风!大风!”山呼海啸般的战吼,带着秦人特有的、冰冷而狂热的杀伐之气,撕裂了夜空!

      萧宇轩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山坳前方的开阔戈壁上,一支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秦军主力,正如同从黑暗中苏醒的钢铁巨兽,踏着令大地颤抖的步伐,朝着黑石山隘口方向滚滚开进!

      最前方,是如同移动城墙般的巨大盾阵!一面面蒙着厚重生牛皮的巨型方盾,紧密相连,边缘镶嵌着冰冷的青铜箍,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幽暗的金属光泽。盾牌缝隙间,无数锋利的戈矛如同钢铁荆棘般探出,密密麻麻,寒光刺目!这是秦军最精锐的重装步兵方阵——锐士营!他们沉默如山,唯有脚步与甲胄的铿锵,汇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毁灭洪流!

      紧随其后的,是如同死亡战车般的秦军战车部队!沉重的战车由两匹或四匹披甲战马牵引,车轮包裹着青铜轮箍,碾压着冻土,发出沉闷的巨响。战车上,驭手控缰,长戈手挺立,强弩手引弦待发!车辙两侧,是如同潮水般涌动的轻装步兵和弓弩手队列,赭色的深衣汇成一片涌动的暗潮!

      中军位置,一面巨大的玄色旌旗在夜风中狂舞!旗面上狰狞的玄鸟纹在火光照耀下如同活物!旗下,白煜一身玄甲,按剑立于战车之上,头盔下的面容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如电,穿透黑暗,死死锁定着前方那片混乱喧嚣、火光冲天的黑石山隘口!他腰间那柄青铜短剑的剑鞘上,那块染血的“安”字符,在玄甲的映衬下,如同一抹刺目的伤疤。

      整个大军如同一个精密而冷酷的战争机器,在孙乾“驱羊惑敌”成功撕开敌军防线的瞬间,被精准地投入了战场!他们甚至没有等待驱羊的死士小队完全撤离,战机稍纵即逝!

      “是主力!主力出击了!”死士小队中有人激动地低吼。

      萧宇轩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那如同钢铁洪流般碾过戈壁的大军,看着那面在夜色中猎猎招展的玄鸟大旗,看着白煜那沉默如山岳般的身影。这庞大的力量,这冰冷的秩序,这精准的杀戮机器…真的只是为了“安”吗?还是为了碾碎一切阻碍,去攫取更多?他放走的那个孩子,那个死在瘟疫里的妇人,还有刚刚那些在羊群中哭嚎的“同乡”…在这钢铁洪流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时间思考。他们被后续的部队收容,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跟随着这毁灭的洪流,涌向那片被点燃的战场。

      黑石山隘口,已然化作血肉磨盘。

      孙乾的“驱羊惑敌”之策,效果远超预期!失控的羊群洪流裹挟着浓烟和漫天尘土,如同天罚般撞入毫无防备的敌军主阵!混乱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营帐被冲垮,鹿砦被踏平,士兵被惊慌失措的羊群冲撞踩踏,阵型瞬间土崩瓦解!火光四起,浓烟滚滚,敌军的指挥系统彻底瘫痪!

      而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达到顶点之时——

      “风!风!大风!”

      秦军主力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死亡浪潮,踏着震天动地的战吼,撞入了混乱的敌营!

      “锥形阵!凿穿!”前线军官声嘶力竭的咆哮淹没在钢铁的轰鸣中。

      最前方的锐士营盾墙如同巨大的攻城锤,轰然撞上混乱不堪的敌军前沿!巨大的冲击力下,血肉横飞!盾牌缝隙间探出的长戈如同毒蛇吐信,精准而狠辣地勾啄劈刺!每一次突进,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和绝望的惨嚎!秦军锐士的阵型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插入敌军的软肋,不断向纵深切割!

      “左翼!包抄!”

      “右翼!压制高地弓手!”

      “战车!碾过去!”

      命令如同冰冷的链条,驱动着庞大的杀戮机器高效运转。战车部队如同狂暴的铁犁,在混乱的人群中横冲直撞,沉重的车轮碾过血肉之躯,带起一片片腥风血雨!强弩手紧随其后,冰冷的弩箭如同飞蝗,精准地覆盖着任何试图组织抵抗的敌军节点!轻步兵如同潮水般涌上,填补空隙,分割包围,手中的青铜剑短戈疯狂劈砍,收割着陷入混乱的敌军生命!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一场在敌军被奇谋彻底打乱阵脚后,秦军以绝对力量发起的碾压式进攻!战斗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悬念。敌军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抵抗零星而绝望,很快便被钢铁洪流彻底淹没。鲜血染红了冻土,汇聚成溪流,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皮肉焦糊和牲畜粪便的气息,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地狱气息。

      萧宇轩被裹挟在后续的轻步兵浪潮中,麻木地跟随着前进。眼前的景象比河滩初战、比冰城防御更加惨烈百倍!他踩过粘稠的血泊,踏过残缺不全的尸体,看着那些被战车碾成肉泥、被长戈洞穿胸膛、被弩箭射成刺猬的敌军士兵…许多人的脸上还凝固着被羊群冲散时的惊惶,甚至来不及拿起武器。其中,不乏一些穿着破旧皮袄、身形瘦削、脸上带着明显陇西风霜痕迹的面孔!他们空洞的眼睛望着灰暗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仇恨?快意?萧宇轩心中一片麻木的冰冷。他像一个旁观者,行走在这片由他亲手参与制造的血肉地狱中。他看到了兵法的精妙,看到了力量的无情,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安”。只有毁灭,只有死亡,只有这无边无际的血色。

      战斗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接近尾声。巨大的黑石山隘口被彻底攻陷。残余的敌军如同丧家之犬,丢盔弃甲,沿着唯一未被完全封死的潍水(沙盘上那条浑浊大河)河谷,亡命溃逃。秦军如同得胜的狼群,衔尾追杀,将溃兵如同驱赶羊群般,驱赶向潍水下游一片相对开阔、但三面环水的河滩地——那里,将是溃兵最后的绝地。

      当萧宇轩拖着疲惫不堪、沾满血污泥浆的身体,跟随着追击的浪潮来到这片名为“鬼见愁”的潍水河滩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初升的朝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淌着血的伤口,挣扎着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将惨淡的光线涂抹在浑浊咆哮的潍水河面上。河滩上,黑压压地跪满了人!一眼望不到边际!那是被秦军主力彻底击溃、走投无路后,被迫放下武器投降的敌军士兵!人数之多,远超想象,恐怕不下十万之众!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布满了惊恐、绝望和长途溃逃后的麻木。许多人身上带着伤,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他们被秦军士兵用戈矛驱赶着,如同待宰的羔羊,密密麻麻地跪倒在冰冷的河滩泥泞里,低垂着头颅,身体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臭、血腥味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秦军的锐士方阵如同冰冷的钢铁长城,沿着河滩外围肃立。戈矛如林,在晨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对准了圈内这黑压压的、失去反抗能力的降卒海洋。战车部队在侧翼游弋,如同随时准备扑出的猛兽。强弓劲弩手则占据了河滩后方的高地,冰冷的箭簇在晨光中泛着点点寒星,锁定了整个降卒人群。

      压抑!死寂!唯有潍水浑浊的波涛,在远处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如同为这即将到来的悲剧奏响的哀乐。

      中军大纛(帅旗)在河滩后方一处高坡上竖起。白煜的战车停驻于此。他一身玄甲,肩披猩红斗篷,按剑而立,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拉得很长。他沉默地俯视着河滩上那片黑压压的、如同待宰牲畜般的降卒海洋,头盔下的面容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唯有他腰间那柄系着血符的青铜短剑,在晨光下,那暗红的“安”字血迹,格外刺目。

      法曹骑着马,急匆匆地赶到白煜战车旁。他脸上带着一种大胜之后的亢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将军!大捷!大捷啊!此战歼敌无数,俘获逾十万!此乃不世之功!然…”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阴冷急切,目光扫过河滩上那黑压压的降卒,“然降卒人数如此之巨!我大军粮草转运艰难,自身尚难以为继!若留此巨万降卒,无异于养虎遗患!彼等心怀怨愤,稍有不慎,恐再起营啸之祸!且其多为敌国壮丁,放归则资敌,后患无穷!”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声音带着法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冰冷逻辑:“依大秦军律,凡降卒过众,难以羁縻者,为绝后患,震慑敌胆,当…尽数坑杀!以儆效尤!请将军速断!”他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如同宣判的律令本身,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坑杀”二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中!高坡上的将领们,有的眼神冷漠,深以为然;有的眉头微蹙,闪过一丝不忍,却无人敢言。纪翟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衣角,目光复杂地看着河滩上的人海,又看向沉默的白煜。玄微子则闭目垂首,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念诵着什么经文,清癯的脸上毫无血色,自昨夜营啸后便一直如此。孙乾立于白煜身侧,面色沉静如水,眼神如同深潭,看不出波澜,只是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掐算着什么。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在白煜肩头!坑杀十万降卒?这滔天的杀孽!这不世的凶名!法曹的“军律”如同一把冰冷的枷锁,后勤的压力如同沉重的现实,降卒可能的隐患如同悬顶之剑…而河滩上,那十万双充满绝望和哀求的眼睛,如同无形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白煜依旧沉默。他缓缓抬起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那柄古朴的青铜短剑,剑鞘之上,那块染血的粗麻布符,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飘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布面,摩挲着那歪扭却力透布背的“安”字。那滚烫的、带着少年决死誓言的鲜血,仿佛透过冰冷的青铜和皮革,灼烧着他的指尖。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法曹那张因亢奋而扭曲的脸,越过那些或冷漠或犹豫的将领,越过纪翟和玄微子,最终,投向了河滩上那片黑压压的、绝望的降卒海洋。

      就在此时!

      河滩降卒群中,靠近外围的一处,突然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秦军士兵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挣扎哭喊的少年降卒,似乎要将他从人群中拖出去处置。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瘦骨嶙峋,穿着一件过于宽大、打满补丁的破旧皮袄,哭喊着,挣扎着,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带着浓重陇西口音的哀求:“别杀我!俺不是兵!俺是放羊的!俺家在陇西…俺娘还在等我…”

      陇西!放羊的!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瞬间劈中了远处人群边缘的萧宇轩!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骚动处!

      那件破旧皮袄!那上面一块块眼熟的、带着陇西特有针脚纹路的补丁!那张因惊恐而扭曲、却依旧带着几分稚气和熟悉的陇西轮廓的脸!

      是他!是昨夜在敌军牧场外围,那个被失控羊群撞倒、哭喊着“那是俺们全家的命根子”的年轻牧民!他竟然也被溃兵裹挟,成了这待宰降卒中的一员!

      萧宇轩浑身剧震!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昨夜那张绝望的脸庞,与眼前这张因恐惧而扭曲的稚嫩面孔,瞬间重叠!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被战争无情卷入、碾碎一切的陇西少年!那“安”字血符的滚烫灼痛感,从未如此刻骨!

      他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然而,周围是冰冷的、肃杀的秦军方阵,是无数指向降卒的戈矛!他的脚步,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高坡之上,白煜的目光,似乎也穿透了混乱,落在了那挣扎哭喊的陇西少年身上。又或许,落在了少年身上那件打满陇西补丁的破袄上。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系在剑鞘上的血符,在晨风中,微微颤抖了一下。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潍水河滩。只有那少年绝望的哭喊,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垂死的哀鸣。

      十万降卒的命运,将军的抉择,陇西少年的哭嚎,还有那块系在杀伐之剑上的、泣血的“安”符…都悬于一线。潍水浑浊的波涛在远处咆哮,仿佛在无声地询问着这血色黎明最终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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