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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驱羊奇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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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如同冻硬的冰湖,笼罩着整个校场。只有寒风卷动旌旗的猎猎声,以及那具倒在行刑台上、犹在微微抽搐的刽子手尸身,从巨大创口汩汩涌出的鲜血滴落木板,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嗒…嗒…”声。
无数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聚焦在观刑高台之下,聚焦在那位玄甲按剑、渊渟岳峙的将军身上。白煜的手依旧稳稳按在剑柄,那柄古朴厚重的青铜短剑,此刻剑鞘之上,赫然系着一块染满暗红血污、歪扭绣着“安”字的粗麻布符!血污在玄黑的皮革和青铜饕餮纹饰上晕染开,如同一个刺目的、泣血的烙印,在惨淡天光下无声地控诉着这血腥的法场。
法曹那张白净的脸,因极度的震惊和未能得逞的暴怒,扭曲得如同厉鬼。他指着白煜,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呵斥这公然干预军法、形同叛逆的行径,却被白煜那骤然扫来的、如同实质刀锋般的目光,生生将话语冻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冰冷,锐利,蕴含着统御千军、生杀予夺的铁血威严,不容置疑!
白煜的目光掠过法曹那张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了行刑台上。萧宇轩浑身浴血,被绳索捆缚,因脱力和方才的拼死挣扎,身体微微摇晃,但头颅依旧倔强地昂着,那双赤红的眼睛,穿过空间,死死地钉在白煜脸上,里面燃烧着未熄的火焰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此子…”白煜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校场上空,“当众咆哮法场,其行固当诛。然其心…其志…”他的目光在那块系于自己剑鞘上的血符上停留了一瞬,那歪扭的“安”字刺得他瞳孔微缩,“…尚有可取之处。况其言…陇西之事,本将亦有所闻。”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些震惊、茫然、麻木的面孔,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大战在即!正当用人之时!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鞭一百!押入苦役营,听候调遣!退下!”
“将军!此乃公然抗法!藐视军律!”法曹终于冲破那无形的威压,嘶声力竭地吼道。
白煜猛地转头,鹰隼般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直刺法曹:“军律?法曹大人,昨夜营啸,军心几溃,死伤几何?军律可曾弹压得住?!当此危局,是戮一卒以快汝心,还是留一命以充军实?孰轻孰重?法曹大人,莫非不知?!”他的话语如同重锤,字字砸在法曹心头,更砸在在场所有军官的心头。昨夜营啸的惨状犹在眼前,那失控的疯狂和巨大的损失,让任何冠冕堂皇的“军律”都显得苍白无力。
法曹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再反驳一个字,颓然坐回案后,眼神怨毒如同毒蛇。
白煜不再看他,对着行刑台沉声道:“执行!”
冰冷的命令如同赦令,也如同新的枷锁。另一名惊魂未定的刽子手如梦初醒,慌忙丢下鬼头刀,捡起浸过盐水的皮鞭。沉重的鞭影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落在萧宇轩早已伤痕累累的脊背上!
“啪!”
皮开肉绽!剧痛如同烈火燎原!萧宇轩身体猛地一弓,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却没有惨叫出声!他死死昂着头,目光依旧穿过鞭影,死死盯着白煜,盯着他剑鞘上那块随风微微飘动的血符!每一鞭落下,都像是砸在灵魂上,但胸中那股被血符点燃的、对“真相”的执念,却比鞭刑更加炽烈、更加坚硬!
鞭影如雨。一百鞭。时间漫长如同一个世纪。当最后一鞭落下,萧宇轩如同破败的麻袋般瘫倒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边缘沉浮。他被粗暴地拖下刑台,扔进一辆运送辎重的牛车,颠簸着驶向营盘最深处、靠近堆积如山的腐烂草料和排泄物、散发着浓烈恶臭的苦役营区。
苦役营的日子,是比材士营操练更加黑暗的深渊。没有操戈演阵,只有无休止的、榨干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苦工。凿取沉重冰冷的石料,搬运散发着恶臭的淤泥,挖掘深不见底的壕沟…沉重的镣铐磨破了脚踝手腕,结成厚厚的血痂,又在新的摩擦中破裂。粗糙的食物仅能吊命,冰冷的窝棚四面透风,冻疮如同附骨之蛆,爬满手脚。看守的鞭子如同毒蛇,随时会落在动作稍慢的脊背上。
萧宇轩沉默地忍受着。身体在剧痛和疲惫中麻木,但精神却如同冰封下的暗流。每一次挥动沉重的石锤,每一次被鞭子抽中,每一次在恶臭的窝棚里冻得瑟瑟发抖,他都会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鞭痕交错下,仿佛依旧烙印在皮肤上的、那“安”字的滚烫触感,和系在白煜剑鞘上的那块血符的冰冷幻影。活下去。看清真相。这念头如同不灭的星火,支撑着他濒临崩溃的意志。
盛果偷偷来看过他一次,带来一块硬得硌牙的糠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担忧。萧宇轩只是沉默地接过,用力咀嚼着,如同咀嚼着仇恨和希望。他什么也没说。
时间在无尽的苦役中流逝。营盘的气氛随着天气转暖,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凝重压抑。冰城血战的惨烈,瘟疫的阴影,营啸的创伤,如同沉重的阴霾笼罩。对岸戈壁深处的敌军如同蛰伏的毒蛇,在短暂的沉寂后,活动迹象越来越频繁。斥候的回报一次比一次急迫,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
这一日,沉闷的牛角号声在营盘中响起,召集军议。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巨大的沙盘占据中央,精细地堆砌着河流、山脉、戈壁的微缩地形。白煜一身玄甲,端坐主位,面容沉静如水,唯有那双鹰目,锐利地扫过帐中诸将和几位核心幕僚。法曹坐在下首,脸色依旧阴沉,目光偶尔扫过白煜腰间那柄系着血符的青铜短剑,眼神复杂难明。墨家纪翟、道家玄微子亦在列。纪翟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似在推演着什么。玄微子则显得更加清瘦,脸色苍白,眼神深处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茫然,自从那夜营啸、幡旗染血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气氛凝重。斥候队长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地汇报:
“禀将军!敌军主力收缩于黑石山隘口(沙盘上一处狭窄的山口标记)之后,依托山势,深沟高垒,避而不战。然其游骑四出,尤其频繁袭扰我后方,通往临淄(沙盘上另一处标记)的粮道!半月内,已有三批粮队遭袭,损失颇重!据擒获敌俘供述,其军中…军中牲畜匮乏,尤其依赖后方牧场放养的羊群,为其日常肉食补给之重要来源!”
“羊群?”白煜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他锐利的目光投向沙盘上代表敌军后方、一片标注着“牧区”的缓坡地带,眼神若有所思。
“正是!”斥候队长补充道,“据查,其羊群规模不小,每日需大量牧草饮水,故其牧场位置相对固定,且有重兵看守。”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强攻黑石山隘口?代价难以估量,且敌军据险而守,胜算渺茫。放任粮道被袭?大军断粮,不战自溃。法曹眉头紧锁,嘴唇翕动,似乎想强调军法严惩劫粮者,但想到粮道断绝的后果,终究没开口。纪翟的手指在沙盘边缘缓缓移动,似乎在计算着什么路径和距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立于白煜身侧阴影中的一人,缓缓踏前一步。此人年约四旬,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清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赭色深衣,外罩普通皮甲,毫无出奇之处。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深潭,开阖间却似有寒星闪烁,透着洞悉一切的智慧。正是兵家军师——孙乾。
“将军,”孙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敌军倚仗地利,扼守要冲,粮草有后方源源补充,此乃‘以逸待劳’之势。我军强攻,正中其下怀。袭扰粮道,乃其‘攻我所必救’,意在迫我分兵,疲于奔命。”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精准地点在代表敌军后方牧场的位置,又缓缓划向黑石山隘口:“其命门,不在粮道,而在其自身之‘所恃’!彼恃山险,亦恃其牧群之安稳!羊群者,其军日常肉食所系,亦是其维系士气之重要一环。若羊群有失…”孙乾的指尖在牧场位置轻轻一点,随即猛地向黑石山方向一划,做了一个驱赶的手势,眼中寒光一闪,“…则其军心必乱!其倚为屏障之山隘,反成困锁其自身之囚笼!”
帐内诸将眼神都是一亮!连纪翟敲击案几的手指也停了下来,露出思索之色。
“孙军师之意是…?”白煜沉声问道,目光锐利如电。
“驱羊惑敌,乱其阵脚!”孙乾的声音斩钉截铁,“遣一精干死士小队,趁夜潜入敌后牧场!不图杀伤守军,亦不焚烧草料!”他眼中闪烁着兵家独有的、冷酷而精准的计算光芒,“只需惊扰其羊群!令其炸群失控!而后…将其驱赶!驱向黑石山隘口敌军主阵方向!”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羊性怯懦,一旦受惊炸群,必如山崩海啸,不顾一切奔逃!其牧场位置,正处上风。届时,我军只需在隘口外预设伏兵,待其羊群裹挟烟尘、哀嚎奔突而至,冲击敌军阵脚,引发混乱恐慌之时,伏兵尽出!以强弓劲弩攒射!以战车锐士突袭!必可趁乱破其壁垒!此乃‘借势而为,攻其不备’!其‘以逸待劳’之势,顷刻可破!”
帐内一片寂静,唯有灯火跳跃的噼啪声。所有人都被孙乾这看似异想天开、却又丝丝入扣、直指要害的奇策所震撼!法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奇技淫巧,有违正道”,但看着沙盘上那清晰的推演路径,终究化为一声冷哼。纪翟眼中闪过一丝叹服,微微颔首。玄微子则依旧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帐外虚空,仿佛超然物外,又仿佛沉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思绪。
“善!”白煜猛地一拍案几,眼中精光暴涨,“孙军师此计,大善!”他目光如电,扫视帐中,“何人可担此任?需胆大心细,熟知牲畜习性,且不惜死!”
短暂的沉默。深入敌后,惊扰羊群,再将其驱赶向敌军主阵,这无异于九死一生!需要的不只是勇武,更需要机变和对牲畜本能的深刻理解。
“将军!”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在帐门口守卫的队列中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影,穿着破烂肮脏的苦役营号衣,手脚带着沉重的镣铐,脸上、脖颈上布满尚未痊愈的鞭痕和冻疮,脊背上一道道血痂交错,触目惊心。正是萧宇轩!他不知何时被允许在帐外听候差遣(或是苦役营看守的疏忽)。此刻,他挺直了那伤痕累累的脊梁,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顿地走到大帐中央,在众将惊愕、审视、甚至不屑的目光中,单膝跪地。镣铐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
他抬起头,脸上血污和冻疮掩盖不住那双眼睛里的火焰——那是被屈辱、痛苦和血符点燃的、对“真相”近乎偏执的渴望!他无视了法曹怨毒的目光,无视了周围将领的疑虑,目光穿透人群,直直望向主位上的白煜,望向那柄系着血符的青铜短剑,声音因激动和嘶吼过后的沙哑而显得格外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材士萧宇轩!愿往!”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从齿缝中挤出,带着陇西高原的风沙和农家少年对牲畜本能的深刻烙印:
“陇西农家子,自幼牧羊!知羊性,如知掌纹!惊群,炸群,驱赶…皆为我所熟稔!此身百死,无惧!只求…只求将军允我…亲见此计成败!亲见这战幕之后…究竟为何!”
帐内一片死寂。白煜的目光如同实质,锐利地审视着跪在脚下的这个少年。那满身的伤痕,那眼中的火焰,那话语中刻骨的执念…还有,系在自己剑鞘上那块无声的血符。他沉默片刻,目光转向孙乾。
孙乾也正看着萧宇轩,那双洞察世事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如同棋手看到了一枚出乎意料却可能搅动全局的棋子。他微微颔首。
“好!”白煜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决断的威严,“萧宇轩!命你为死士小队向导!戴罪立功!若功成,前罪尽免!若败…唯死而已!”
“谢将军!”萧宇轩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冰冷的帐内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镣铐哗啦作响。不是为了赦免,是为了靠近那血腥战幕的真相,近一点!再近一点!
三日后的深夜。无星无月,墨色如漆。寒风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呼啸,卷起砂砾,抽打着裸露的皮肤。
一支仅有十人的秦军死士小队,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崎岖的乱石和枯草丛中。他们身着紧束的深色劲装,涂抹着降低反光的泥灰,背负着强弩、短刃和特制的火种、硫磺等引火之物。为首的什长,是个眼神如鹰隼的老斥候。萧宇轩紧随其后,手脚的镣铐已被暂时除去,但沉重的石料苦役和鞭伤留下的剧痛依旧折磨着他的筋骨。他咬着牙,强迫自己跟上队伍的步伐,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砂石上,都牵扯着背上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的精神却异常亢奋,眼睛在黑暗中努力分辨着方向,脑海中反复回忆着斥候描绘的路线图和孙乾交代的每一个细节。
风,越来越大,从背后吹来,带着戈壁特有的干燥和尘土气息。这正是孙乾所选的上风口!风声掩盖了他们细微的脚步声。
前方,一片相对平缓的背风坡地出现在视野边缘。黑暗中,隐约可见一片低矮的、如同乌云般缓缓移动的轮廓!空气中,随风飘来浓烈的羊膻味和牲畜粪便的气息!
敌军牧场!到了!
什长猛地打出手势,小队瞬间如同石雕般伏低在冰冷的乱石之后,屏住呼吸。借着微弱的夜光,可以看到牧场边缘搭建着几个简陋的皮帐,几点微弱的篝火在风中摇曳,映照出几个抱着兵器、缩着脖子来回走动的哨兵身影。羊群大部分卧在避风的坡地下方,黑压压一片,如同沉睡的黑色海洋。
时间在紧张的对峙中流逝。寒风刺骨,汗水却浸透了萧宇轩的内衫。终于,当篝火旁一个哨兵打着哈欠,背过身去时,什长果断挥手!
数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扑向最近的皮帐!动作快如闪电!冰冷的匕首在黑暗中划过微不可查的寒芒!
“呃…”几声极其短促、被风声掩盖的闷哼响起。皮帐旁那几个哨兵,如同被抽掉骨头的麻袋,软软地瘫倒在地。
几乎同时,另外几名死士如同鬼魅般散开,扑向牧场边缘几处堆积的、作为夜饲的干草垛!他们飞快地将携带的硫磺、硝石等引火之物撒入草垛缝隙,然后点燃了特制的、燃烧缓慢却烟雾极大的火绒!
“嗤…”微弱的火光在草垛深处亮起,随即,一股股浓密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白色烟雾迅速升腾而起!在强劲的夜风催动下,烟雾如同翻滚的白色巨蟒,迅速弥漫开来,朝着卧地休息的庞大羊群笼罩而去!
刺鼻的烟雾瞬间刺激了羊群的感官!骚动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不安的“咩咩”声开始零星响起,很快连成一片!
“时机到了!”什长压低声音厉喝,目光投向萧宇轩。
萧宇轩心脏狂跳!就是现在!他猛地从藏身处跃出,不再隐藏身形!他抓起地上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羊群最密集的核心区域,狠狠砸了过去!同时,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发出了一声模仿野狼捕食时、最为凄厉凶狠的嚎叫!
“嗷呜——!!!”
这声突兀而充满威胁的嚎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浓烟的刺激下,在头羊本能感受到的致命威胁驱动下!
整个庞大的羊群,瞬间炸开了锅!
“咩——!咩——!咩——!”
惊恐万状的嘶鸣声如同海啸般爆发!成千上万只羊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恐慌!它们不再分辨方向,只凭着求生的本能,朝着嚎叫声传来的反方向——也就是上风口的烟雾稀薄处、背对着黑石山隘口的方向,不顾一切地疯狂奔逃起来!
轰隆隆隆——!
大地开始震颤!无数只羊蹄敲打着冻土,汇成一股沉闷而恐怖的声浪,如同闷雷滚过戈壁!黑色的羊群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漫天翻腾的尘烟,在浓烟的驱赶和头羊的带领下,形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混乱而狂暴的死亡浪潮,朝着黑石山隘口敌军主阵的方向,山崩海啸般席卷而去!
“成了!撤!”什长眼中闪过狂喜,低吼一声,死士小队迅速汇合,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朝着预定的安全路线疾退!
萧宇轩奔跑在队伍最后,剧烈地喘息着,背上的伤口因剧烈的奔跑而撕裂般疼痛,但他浑然不觉。他忍不住回头望去。
那景象,震撼得令人窒息!
在浓烟和尘土的裹挟下,失控的羊群洪流如同黑色的泥石流,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远方那在夜色中如同巨兽匍匐般的黑石山隘口!羊群的嘶鸣、蹄声的轰鸣、以及被惊动的敌军营地中骤然响起的、带着极度惊惶的号角和示警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混乱而宏大的死亡交响!
成功了!孙乾的奇策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参与感、破坏欲和一丝扭曲快意的情绪冲击着萧宇轩!然而,就在他即将收回目光,跟随小队隐入黑暗的刹那——
借着远处敌军营地骤然亮起的、一片混乱的火光!在羊群洪流最边缘,几个被疯狂奔突的羊群撞倒、正在泥泞中挣扎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几个穿着破烂皮袄、试图阻止羊群却被撞翻在地的牧民!火光摇曳中,萧宇轩清晰地看到其中一人抬起的那张脸——一张被风沙雕刻、布满皱纹、因惊恐而扭曲的、典型的陇西老农的脸!那眉眼,那轮廓…竟与他记忆中,陇西村口那个因反抗法曹强征农田而被射杀的老农,有七八分相似!
紧接着,另一个挣扎爬起的年轻牧民,口中发出绝望而熟悉的、带着浓重陇西口音的嘶喊:“拦住!快拦住牲口啊!那是俺们全家的命根子——!”
陇西口音!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萧宇轩的耳膜!也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奔跑的脚步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脸上的兴奋和快意瞬间凝固,化为一片死灰!
羊群…牧民…陇西口音…命根子…
那些在冰城下被沸水烫死的敌人…那些在降卒营中绝望等死的俘虏…还有眼前这些在失控羊群中哭嚎挣扎的牧民…他们的脸,在萧宇轩的脑海中疯狂地旋转、重叠!
他们是谁?是敌人?还是…和他父亲一样,被战争的车轮无情碾过,失去土地、失去家园、甚至失去最后一点赖以活命的牲畜的…故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