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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潍水哀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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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住降卒!向河滩收缩!结圆阵——!”
白煜的咆哮如同受伤猛虎的嘶吼,穿透了潍水河滩震耳欲聋的喧嚣!那声音里没有了平日的沉稳与威严,只剩下一种被逼入绝境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古朴的青铜短剑!剑锋在混乱的火光下划出一道森冷的寒芒!剑鞘上,那块染血的“安”字布符,在剧烈的动作下狂乱地飘动,如同风中泣血的蝶!
“将军有令!护降卒!结阵!快!”亲兵统领目眦欲裂,嘶声传令!
这道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在肃杀的秦军阵线中激起巨大的混乱和哗然!
“什么?!护降卒?”
“将军疯了吗?!”
“敌军铁骑杀过来了!这时候护降卒?!”
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议论在各级军官和士兵中炸开!法曹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白煜的方向,声音都变了调:“白煜!你…你抗命!形同谋逆!你…”后面的话语被淹没在更大的喧嚣中。
然而,军令如山!尤其是出自白煜这位统军大将之口!短暂的混乱之后,长期严苛训练形成的纪律本能,压过了巨大的惊疑!最外围的锐士营方阵,尽管充满了不解和抵触,依旧在基层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叫和皮鞭的抽打下,开始执行这匪夷所思的命令!巨大的盾墙艰难地转动方向,不再指向河滩中央绝望的降卒人海,而是面向外围——那如同三面合围而来的、死亡铁壁般的敌军重甲骑兵洪流!
“快!退!退向河滩!盾牌!盾牌立起来!”军官们对着河滩上那黑压压、茫然无措的降卒嘶吼着,试图将他们组织起来,利用他们的身体和秦军的盾牌,在河滩上构筑起一道临时而脆弱的环形防线!降卒们如同受惊的羊群,在戈矛的驱赶和死亡的威胁下,哭喊着、推搡着,本能地朝着河滩中心收缩、拥挤,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就在这短暂的、决定生死的混乱间隙——
“轰隆隆隆——!”
大地如同鼓面般疯狂震颤!那沉闷恐怖的马蹄声终于达到了顶峰!如同山崩海啸!如同地狱的丧钟!
“杀——!”
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充满复仇怒火的咆哮!三股黑色的钢铁洪流,如同从地狱深渊中挣脱束缚的毁灭巨兽,狠狠撞入了秦军仓促转向、阵脚不稳的外围防线!
最致命的撞击,来自正面!那支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赤甲重骑!他们放弃了冲锋速度带来的绝对冲击力,却在撞入盾墙的瞬间,展现了更加恐怖的杀伤技艺!沉重的马槊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精准而狠辣地刺向盾牌缝隙!巨大的冲击力下,坚固的方盾被刺穿、被撞开!盾后的秦军锐士被连人带盾撞飞!沉重的马蹄随即无情地踏下,骨骼碎裂的脆响令人心胆俱裂!马槊挥舞间,带起一片片腥风血雨!赤甲骑士如同绞肉机,在秦军阵线上硬生生撕开一道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缺口!
左右两翼的黑色铁骑洪流,如同两把巨大的、淬毒的弯刀,也同时狠狠斩入了秦军防线最薄弱的两肋!他们利用秦军转向收缩、侧翼暴露的瞬间,以雷霆万钧之势突入!沉重的马刀劈砍而下,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秦军士兵的皮甲如同纸糊般被轻易切开,带起大蓬的血雨!战马的撞击,骑士的劈砍,瞬间将秦军的两翼切割得支离破碎!
“顶住!给老子顶住!”屠睢的咆哮在混乱中炸响,他挥舞着沉重的青铜殳,如同狂暴的凶兽,带着一群悍不畏死的亲兵,疯狂地扑向正面被赤甲重骑撕开的缺口!青铜殳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一名赤甲骑士的马头上!战马惨嘶着轰然倒地,将骑士甩出!屠睢也被巨大的反震力震得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他身边的亲兵瞬间被几支刺来的马槊洞穿,惨叫着倒下!缺口非但没有堵住,反而在赤甲重骑更加疯狂的冲击下,迅速扩大!
整个秦军外围防线,如同被三柄重锤同时砸中的冰面,瞬间布满了巨大的裂痕,濒临崩溃!无数秦军士兵在铁骑的蹂躏下化为肉泥!凄厉的惨嚎、绝望的咒骂、战马的嘶鸣、兵刃的碰撞声……汇成一片令人灵魂战栗的死亡交响!
“将军!顶不住了!快撤吧!”亲兵统领浑身浴血,护在白煜身前,声音带着哭腔。
白煜头盔下的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得如同燃烧的寒冰。他看着如同决堤般涌入的敌军铁骑,看着自己仓促构筑的防线在钢铁洪流下土崩瓦解,看着河滩中心那因极度恐惧而更加混乱拥挤、互相践踏的降卒人海…他手中紧握的青铜短剑,剑锋微微颤抖。剑鞘上那块血符,被飞溅的鲜血再次染红。
“不能退!”白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传令!放弃外围!所有兵力!收缩至河滩核心!以战车残骸、辎重、盾牌!构筑环形工事!死守滩头!等待援军!违令后退一步者!斩!”他猛地挥剑,指向河滩中心那片混乱的核心,“萧宇轩!”
萧宇轩正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躲避着四处飞溅的流矢和践踏的马蹄,背上的伤口早已崩裂,鲜血浸透了衣衫。听到白煜的嘶吼,他猛地抬头!
“带着你的人!”白煜的声音穿透混乱,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钉入他的耳中,“守住滩头东侧!那里是降卒最密集之处!也是敌军最可能突破的地方!给我钉在那里!死也要钉住!直到最后一人!”
滩头东侧!降卒最密集!也是地势最低洼、最容易被突破的地方!
一股冰冷的决绝瞬间取代了所有的恐惧和混乱!萧宇轩没有犹豫!他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材士营!还能喘气的!跟我来!”他挥舞着手中那柄缺口崩裂的青铜戈,逆着混乱奔逃的人流,朝着河滩东侧那片黑压压、哭喊震天的降卒人海边缘,亡命冲去!盛果和几个幸存的材士营同袍,也被这吼声激起了血性,咬着牙,跟随着那道浴血的身影!
滩头东侧,已成地狱缩影!
汹涌的潍水浑浊咆哮,冰冷刺骨。河滩泥泞湿滑,混杂着鲜血和粪便。数万降卒如同沙丁鱼般拥挤在这片狭窄的洼地,巨大的恐惧让他们彻底失去了理智,互相推搡、践踏!哭喊声、咒骂声、濒死的呻吟声震耳欲聋!外围,秦军残存的盾牌手和长戈手正拼死抵挡着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的敌军轻步兵!这些敌军放弃了战马,如同嗜血的鬣狗,利用降卒人群的混乱作为掩护,从盾牌的缝隙间、从人群的头顶上,疯狂地突刺劈砍!秦军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防线摇摇欲坠!
萧宇轩带着十几个伤痕累累的材士营士兵,如同投入怒海的几颗石子,一头撞进了这血肉漩涡的最前沿!
“结阵!盾牌!顶住!”萧宇轩嘶吼着,用肩膀死死顶住一面从尸体旁捡起的、沾满血污泥浆的破损方盾!盛果和另一个士兵立刻将盾牌顶过来,三面盾牌勉强拼凑出一个小小的、满是缝隙的三角阵!几柄残破的青铜戈矛从盾牌缝隙间颤抖着探出!
“杀!”一个面目狰狞的敌军士兵嚎叫着,挥舞着弯刀,从侧面一个降卒的头顶跃过,狠狠扑向萧宇轩的盾阵!刀锋带着恶风劈下!
“当!”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弯刀狠狠劈在萧宇轩的盾牌上,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盾牌猛地向后一挫!缝隙瞬间扩大!
“噗嗤!”几乎同时,旁边盛果刺出的长矛,带着一股蛮力,狠狠捅进了那敌军士兵的腰腹!那士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猛地一僵!萧宇轩趁机用盾牌狠狠向前一顶!将那士兵撞翻在地!后面跟上的秦军士兵立刻乱戈刺下!
“小心头顶!”盛果惊恐的尖叫响起!
萧宇轩猛地抬头!只见混乱的人群上方,一名敌军弓手正站在一辆倾覆的战车残骸上,狞笑着拉开弓弦,冰冷的箭簇,正对准了盾牌后面,一个被挤倒在地、蜷缩在泥水里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正是那个穿着陇西补丁破袄、哭喊着“俺娘还在等我”的放羊少年!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萧宇轩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那少年惊恐绝望的眼神,与记忆中母亲最后的目光,诡异地重叠!他离得太远!根本来不及救援!
“不——!”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嘶吼在萧宇轩身侧炸响!是盛果!
这个平日里胆小怯懦、连杀鸡都不敢看的陇西少年,此刻却如同疯魔般,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根本无视了头顶那致命的箭簇,也忘记了盾牌的保护,像一头护犊的母兽,猛地从盾牌后扑了出去!用自己瘦小的身体,狠狠地、决绝地扑在了那个倒地的陇西少年身上!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一支白翎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穿了盛果的后心!箭簇从前胸透出,带出一股温热的血箭!
盛果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死死抱着身下那个吓傻了的放羊少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大股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滴落在少年惊恐的脸上。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萧宇轩的方向,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模糊的、带着血沫的口型,仿佛在呼唤着…“娘”…?随即,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头无力地垂落,身体依旧保持着保护的姿态,重重地压在了那个放羊少年身上。
“盛果——!!!”
萧宇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悲嚎!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噬!眼前一片血红!那个分给他糠饼的、胆小却善良的同乡少年…那个在冰城下吓得发抖、在营啸中将他从疯狂边缘拉回的伙伴…那个刚刚还在他身边并肩作战的兄弟…就这么…死了?为了保护一个素不相识、却同样来自陇西的放羊娃?!
“啊——!!”无边的怒火和悲痛瞬间点燃了萧宇轩所有的理智!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猛地丢开盾牌,双手紧握那柄崩口的青铜戈,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站在战车残骸上、正欲再次搭箭的敌军弓手,狠狠掷了过去!
青铜戈带着凄厉的呼啸,如同复仇的雷霆,划破混乱的空间!
“噗!”
戈头精准无比地贯入了那弓手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下残骸!
萧宇轩看也不看结果,嘶吼着扑向盛果倒下的地方!他一把推开盛果尚有余温的身体,将那个吓傻了的放羊少年死死拽起,护在自己身后!同时,他捡起地上敌军尸体旁一把沉重的青铜钺(类似斧),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朝着周围涌上来的敌军士兵,疯狂地劈砍起来!
“杀!杀!杀!”他嘶吼着,双目赤红,眼神完全失去了焦距,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青铜钺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力量,毫无章法却又狂暴无比地横扫劈砍!每一次挥动都带起大蓬的血雨和残肢断臂!他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将那个哭泣的放羊少年死死护在身后,在混乱的人潮中左冲右突,所过之处,竟无人敢直撄其锋!
鲜血!到处都是鲜血!敌人的!自己的!盛果的!粘稠的、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腥味的液体,喷溅在他脸上、身上!脚下是滑腻的血肉泥浆,每一步都伴随着踩碎骨头的脆响!他如同在血池地狱中挣扎的恶鬼,意识在极致的悲痛和杀戮的亢奋中沉浮。只有护在身后的那个瘦小身体传来的颤抖和微弱的哭泣声,如同最后一丝微弱的烛火,提醒着他那“安”字的承诺尚未完成!
整个潍水河滩,已彻底化为修罗场。秦军的环形防御在敌军绝对优势兵力的疯狂冲击下,如同被巨浪反复拍击的沙堤,不断崩塌、收缩。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浸透了双方士兵的鲜血。降卒的哭喊声渐渐微弱下去,要么死于混乱践踏,要么死于流矢飞石,要么被绝望的秦军士兵在防线崩溃前“清理”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
白煜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退守到河滩中心仅存的几辆战车残骸之后。他头盔不知何时被打落,发髻散乱,脸上沾满血污泥浆,玄甲多处破损,肩头插着一支断箭,鲜血染红了猩红的斗篷。他手中的青铜短剑早已砍得卷刃,剑鞘上那块染血的“安”字布符,更是被鲜血反复浸透,变得暗红粘稠,几乎看不清字迹。他喘息着,目光扫过这片如同地狱的战场,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亲兵,看着远处萧宇轩那如同血人般、在敌群中疯狂搏杀的身影,看着那面依旧在混乱中倔强飘扬、却已残破不堪的玄鸟大旗…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悲怆,如同潍水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
“将军!快看西边!”一个亲兵指着河滩西侧,发出绝望的嘶喊!
白煜猛地转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西侧那片原本作为临时降卒营区的洼地上方,升起了数道滚滚的浓烟!浓烟之下,隐约可见大批秦军士兵正挥舞着铁锹、锄头,在疯狂地挖掘着什么!而在洼地边缘,一群被绳索捆绑、哭喊挣扎的降卒,正被粗暴地驱赶着,推入那巨大的、如同巨兽张开的深坑之中!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其中一个被推搡的身影,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是一名孕妇!她凄厉的哭嚎声,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震天的厮杀,也仿佛能刺穿人的耳膜!
“不——!”一声悲愤到极致的怒吼,并非来自白煜,而是来自他身旁不远处!
是一直闭目垂首、仿佛置身事外的玄微子!
这位道家军师,此刻须发皆张,目眦欲裂!他死死盯着西侧洼地那活埋降卒、尤其是那孕妇被推入深坑的惨绝人寰的一幕!那景象,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心中那摇摇欲坠的“天道”壁垒!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拂尘“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洒在身前冰冷的泥地上,如同点点红梅!
“天…道…何…在…?!”玄微子仰天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悲鸣,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信仰崩塌的绝望!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清癯的脸上再无半分超然,只剩下被残酷现实彻底碾碎的茫然与痛苦!他那双曾经洞悉世事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那片升腾着死亡烟柱的洼地,映照着那孕妇坠入深坑前最后绝望的眼神,最终,缓缓地、无力地闭上,两行浑浊的老泪,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