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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地火焚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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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混杂着霉烂、腐土和铁锈的阴冷腥气,沉沉地压在萧宇轩的感官之上。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无边无际的、渗入骨髓的阴寒。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泥沼底部的碎片,缓慢而艰难地挣扎着上浮。每一次试图凝聚,都被剧烈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撕扯得粉碎。肋下旧创处传来撕裂般的钝痛,背脊上被“伏火柜”油雾燎伤的地方,火辣辣的感觉已被阴湿的寒意取代,却更添一种深入骨髓的酸麻胀痛。肺叶每一次微弱的扩张,都带着撕裂感,吸入的空气冰冷刺骨,混杂着浓烈的硫磺血腥味——那味道仿佛已经浸透了他的血肉,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更让他心神俱颤的,是体内那几处被玄微子骨针强行钉死的穴位附近,那几股被暂时禁锢的邪气!金戈杀伐的锐气、烈焰焚烧的燥火、猛火油的秽毒、还有亡命奔逃的惊悸之气……它们如同被关在牢笼里的凶兽,在玄微子留下的禁制内疯狂地冲突、撕咬!每一次冲撞,都带来脏腑深处难以言喻的绞痛和经络灼烧般的抽搐。而那枚“蛰龙丹”带来的、强行激发潜能的狂暴药力早已退潮,留下的只有更加深重的虚脱和一种被掏空本源后的、灵魂深处的枯竭感。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溢出,在死寂的地牢里显得格外清晰和虚弱。
这微弱的声响,似乎触动了什么。一阵沉重的、令人牙酸的铁链拖曳声,伴随着靴子踩踏在湿冷石阶上的“嗒、嗒”声,由远及近,不急不缓,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脏上。
地牢角落墙壁上,一个仅容拳头大小、用于传递食物残渣的孔洞处,突然透进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有人在外面点燃了火把。昏黄摇曳的光,勉强穿透小孔,在地牢潮湿的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也勾勒出门口一个高大、僵直的身影轮廓。
是军法官。
他并未打开牢门,只是站在门外,透过那狭小的、带着栅栏的观察口,冷冷地注视着牢房深处蜷缩在黑暗中的身影。火把的光映照着他半边脸,如同生铁铸就,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如同秃鹫在审视垂死的猎物。
“醒了?”军法官的声音透过厚重的牢门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在地牢的拱顶下激起轻微的回响,“看来玄微子那点逆天改命的手段,也不过是让你多苟延残喘片刻罢了。”
萧宇轩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头,透过散乱的、沾满污秽血痂的头发缝隙,望向门口那点微弱的光源和光晕中模糊的身影。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单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秽毒侵体,戾气缠身。”军法官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判词,“金戈之气、焚杀之焰、惊悸之魂……诸邪汇聚,深入膏肓。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你这具被戾火与秽毒彻底蛀空的躯壳!玄微子强行留你一线生机,不过是徒增你苦楚,更将这污秽戾气,散播于军营之内!”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萧宇轩身上:“更兼你屡犯军律:擅动将军遗物,冲撞上官,私纵敌俘!昨夜鹰愁涧一战,你身负焚山裂石之重责,所携墨家凶器‘伏火柜’,更是暴戾凶残,有伤天和!此等行径,已非寻常士卒之过,实乃悖逆法度,动摇国本之重罪!”
冰冷的宣判,字字如刀,狠狠剜在萧宇轩的心上。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军法官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毒针,刺中了他内心深处因鹰愁涧焚路而滋生的巨大阴影与自我厌弃!那浓烟,那暗火,那无声死去的狄戎士卒……纪翟冰冷的诘问再次在耳边炸响!
“鹰愁涧残敌已肃清。”军法官的声音继续传来,如同丧钟最后的敲击,“孙乾将军念你焚路之功,或可稍减其罪责一二。然,国法如山,军律如铁!功过岂可相抵?待你伤势稍‘稳’,本官自当召集军前法吏,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让你这身戾气秽毒,连同你那颗不安分的祸心,一同在这秦律的铡刀下,灰飞烟灭!”
“明正典刑”四个字,带着死亡特有的冰冷重量,狠狠砸在萧宇轩的耳膜上,震得他眼前发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冰冷的铡刀落下,看到了自己身首异处的景象。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浑身冰冷僵硬。
就在这绝望的窒息感即将把他彻底吞没时,潍水畔的景象,毫无征兆地、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白将军倒下的身影,那柄斜插在血泥中的青铜短剑……以及,就在那柄染血的剑柄旁,在无数亡魂的血肉滋养下,挣扎着探出头来的那一点微弱的、颤巍巍的嫩绿!
那抹绿意,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却带着一种穿透死亡阴霾的、近乎蛮横的生命力!它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硬生生刺破了军法官话语带来的无边黑暗和恐惧!
活下去!
不是为了复仇的执念,不是为了洗刷冤屈,甚至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止戈”宏愿!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像那株槐树苗一样,在这浸透了血与火、被冰冷法度碾压的土地上,挣扎着活下去!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质问,去探寻!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愤与不甘的微弱力量,如同地底深处奔涌的熔岩,猛地冲破了恐惧与绝望的冰封!萧宇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和疼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股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最原始的生命呐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观察口外军法官模糊的身影,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嗬嗬低吼!
军法官似乎被萧宇轩眼中那突然爆发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凶戾光芒微微触动。他沉默了片刻,隔着厚重的牢门,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最后的剩余价值。
“哼,困兽之斗。”最终,他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不屑的冷哼。火把的光晕从观察口移开,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铁链拖曳的刺耳噪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石阶的尽头。
地牢重新陷入绝对的黑暗与死寂,只有萧宇轩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在狭窄阴冷的空间里回荡,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
黑暗和寒冷是时间最好的腐蚀剂。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萧宇轩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意识在剧痛、虚脱和体内邪气的反复冲击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饥饿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胃壁,干渴让喉咙如同被砂纸打磨。玄微子留下的禁制在逐渐松动,那几股邪气冲突得愈发激烈,每一次脏腑的绞痛都让他浑身痉挛。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边的痛苦和黑暗彻底吞噬时,地牢上方,靠近拱顶的一处极其隐蔽的、用于渗水的细小石缝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蚊蚋振翅般的“嗡”声!
那声音细微到几乎被忽略,但在这绝对的死寂中,却如同惊雷般刺入萧宇轩昏沉的意识!他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声音来源——那处石缝!
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芒,在石缝口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一道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乌光,带着细微的破空声,如同鬼魅般自石缝中电射而出!
乌光的目标并非萧宇轩,而是精准地钉在了他对面潮湿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笃”声!
萧宇轩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忍着剧痛,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借着从石缝透入的、微乎其微的一丝天光(或许是黄昏),他看清了那钉在墙上的东西。
那竟然是一支只有小指长短、通体黝黑、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微型弩箭!箭簇极其尖锐,箭身纤细如针,尾部带着细小的平衡翎。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这支微型弩箭的箭杆上,竟然用极细的丝线,牢牢绑着一小块……木片?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冰冷的微型弩箭从潮湿的墙壁上拔了下来。入手冰凉沉重,显然是精钢打造。他解下那块绑在箭杆上的小木片。
木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粗糙,显然是仓促间从什么东西上掰下来的。木片的一面,被人用锐器极其用力地刻下了两个细小的字迹。刻痕很深,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急迫,在昏暗的光线下,萧宇轩辨认了许久——
“悬刀”!
悬刀?!
萧宇轩的呼吸瞬间停滞!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想起在墨家工棚里,纪翟递给他那个三连发袖弩时,曾指着机括上一个不起眼的青铜小部件,低沉地说:“此乃‘悬刀’,激发之机枢。一触,则三矢齐发,绝无虚还!”
纪翟!是纪翟!
这块刻着“悬刀”的木片,是纪翟在警告他?还是在暗示什么?这精巧致命的微型弩箭,无声无息地穿透地牢石缝射入,除了纪翟,还有谁能做到?他是在告诉自己,生机就在这“悬刀”之上?激发它?可这只是一块木片!
巨大的困惑和一丝绝境中骤然闪现的希望,如同冰火交织,猛烈地冲击着萧宇轩混乱的意识。他死死攥着那块刻字的木片和那支冰冷的微型弩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纪翟想做什么?他冒着天大的风险传递此物,绝不仅仅是警告!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地牢沉重的铁门方向,再次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哐当!”铁门被粗暴地拉开!
刺眼的火把光芒瞬间涌入,将狭小的地牢照得亮如白昼,也刺痛了萧宇轩久处黑暗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眯起眼,蜷缩起身体,将握着木片和弩箭的手死死藏在身后。
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执法卒,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门口,冰冷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死人。他们身后,站着那名法家军法官。他依旧一身玄色深衣,面色冷峻如铁,腰间悬挂的“规矩”铜印在火光下闪着森然寒光。
军法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在地牢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蜷缩在角落、形容枯槁、散发着浓烈秽毒与血腥气息的萧宇轩身上。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冷酷、混合着厌恶与掌控一切的残忍笑意。
“看来,阎王爷暂时还不想收你这身污秽。”军法官的声音如同寒冰碰撞,“也好。让你就这么死了,倒是便宜了你。”
他向前踱了一步,靴子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嗒”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传将军令!”军法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营中‘鬼薪’(*秦代刑徒,从事最苦最险的劳役,如采石、筑城等*)死伤殆尽!前线箭矢消耗巨大,急需补充!着罪卒萧宇轩,即日起,编入‘鬼薪’营,押赴‘砺石谷’采石场!凿石制坯,日夜不休,以赎其滔天大罪!至死方休!”
“鬼薪…砺石谷…”萧宇轩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听说过那个地方!那是比战场更可怕的绝地!深入山腹的矿洞,暗无天日,塌方、毒气、累死、饿死…进去的人,十不存一!那是比明正典刑更漫长、更痛苦的死亡之路!军法官这是要让他受尽折磨,在无尽的劳役中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将他的血肉连同那身“秽毒戾气”,一同碾碎在冰冷的岩石之下!
两名执法卒已经大步上前,冰冷的铁链如同毒蛇般抖开,就要套上萧宇轩的脖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萧宇轩藏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着那块刻着“悬刀”的木片和那支冰冷的微型弩箭!纪翟的警告,军法官冷酷的宣判,白将军的剑,潍水畔的槐树嫩芽,体内疯狂冲突的邪气……所有的一切,在他濒临崩溃的脑海中轰然碰撞、炸裂!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绝望与不甘的嘶吼,猛地从萧宇轩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蜷缩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抻直,猛地向上弓起!双眼瞬间布满血丝,瞳孔深处,一点被逼到绝境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凶戾光芒,骤然亮起!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让两名执法卒的动作微微一滞!
萧宇轩根本不去看他们!他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与不甘,此刻都化作了掌心那块刻着“悬刀”的木片!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他知道,这是纪翟在绝境中递给他唯一的、可能带着剧毒的救命稻草!
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残存的、被剧痛和药力反噬折磨得所剩无几的力气,五指狠狠收拢!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木片,仿佛要将“悬刀”二字连同自己所有的绝望与希望,一同捏碎!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他自己嘶吼掩盖的碎裂声,从掌心传来!
下一刻,异变陡生!
他体内那几股被玄微子骨针强行禁锢、早已冲突到极限的邪气——金戈锐气、焚杀燥火、秽毒、惊悸之气——仿佛被这狠狠一“捏”彻底引爆!一股狂暴到难以想象的力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他经络深处轰然喷发!剧痛瞬间飙升到顶点,眼前一片血红!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股失控的、来自地狱的力量彻底撕碎!
“噗——!”
一大口粘稠的、带着浓烈硫磺血腥味和诡异青黑色的污血,如同喷泉般从萧宇轩口中狂喷而出!血雾弥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秽毒气息!
喷出这口污血的同时,萧宇轩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软软地砸回冰冷潮湿的地面,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那只紧握着碎裂木片和微型弩箭的手,依旧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着,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
地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滩散发着恶臭的青黑色污血,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洇开。
军法官冷漠地看着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瘫软昏迷的萧宇轩,又看了看那滩触目惊心的污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权衡,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秽毒攻心,离死不远。”军法官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拖走!扔上‘鬼薪’的囚车!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到了砺石谷,自有那里的‘规矩’伺候他!”
两名执法卒面无表情地上前,如同拖拽一具尸体,粗暴地抓起萧宇轩软绵绵的手臂,将昏迷不醒的他拖出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地牢,在潮湿的地面上留下两道长长的、混着污血的拖痕。
军法官最后瞥了一眼地牢角落墙壁上那处不起眼的渗水石缝,灰眸深处,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般的寒芒一闪而逝。他转身,玄色的深衣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身影融入门外火把光芒照不到的阴影里,只留下地牢内那滩青黑色的污血,在死寂中散发着不祥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