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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鬼薪酬 ...

  •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颠簸和撞击。

      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像有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萧宇轩残破的躯壳上。肋骨仿佛要刺穿肺叶,背脊的燎伤在粗糙麻布的摩擦下火辣辣地灼痛,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脏腑深处被玄微子骨针强行禁锢、却依旧在疯狂冲突的邪气漩涡。金戈锐气、焚杀燥火、秽毒、惊悸……它们在禁制的牢笼内左冲右突,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裂般的绞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经络中搅动。

      意识在无边的痛楚和混沌中沉浮。偶尔被剧烈的颠簸震醒一瞬,映入眼帘的,是囚笼粗大原木栅栏外飞快掠过的、灰蒙蒙的、支离破碎的天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无情地从栅栏缝隙中灌入,穿透褴褛的单衣,带走身体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手脚被沉重的铁链锁住,冰冷的金属深深勒入皮肉,每一次颠簸都带来刺骨的摩擦痛楚。

      他蜷缩在囚车冰冷的、铺着薄薄一层湿稻草的底板上,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身下是其他“鬼薪”留下的污秽——干涸发黑的血迹、呕吐物的酸腐气、还有排泄物的恶臭,混合着囚车本身浓烈的汗馊、铁锈和劣质油脂的味道,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如同实质的地狱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侵蚀着他最后的神智。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随着又一次剧烈的颠簸,从他被铁锈味和硫磺血腥填满的喉咙里挤出。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瞬间就被囚车木轮碾过崎岖路面的刺耳噪音、寒风的呼啸以及押送士卒粗野的呵斥声所吞没。

      “都他娘的给老子老实点!一群该死的渣滓!再哼哼唧唧,老子现在就送你们去见阎王!”一个粗嘎的声音在囚车外响起,伴随着鞭梢撕裂空气的尖啸和一声皮肉被抽打的闷响,紧接着是一个囚徒压抑不住的惨嚎。

      萧宇轩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透过栅栏缝隙,他看到押车的秦卒。皮甲陈旧,沾满泥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对囚徒特有的、深入骨髓的鄙夷与暴戾。他们骑着同样疲惫的战马,手中的青铜戟矛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冰冷的光。目光扫过囚车时,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牲畜,尤其是落在萧宇轩身上时,那眼神中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他那身浓烈得无法消散的硫磺血腥和秽毒气息,在封闭的车厢里更是明显,如同一个移动的瘟疫源。

      视线艰难地移向囚车内。和他一样被锁着、蜷缩在角落的,还有十几个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绝望的“鬼薪”。他们大多衣衫破烂,露出的皮肤上布满鞭痕、冻疮和劳役留下的伤疤,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如同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一个断了手臂的老者,伤口只用肮脏的布条胡乱缠着,渗着黄水,在寒冷中瑟瑟发抖,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发出痛苦的呜咽。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却已是一片死灰,呆呆地望着车顶,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着囚车内的每一寸空间。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颠簸!囚车右侧的车轮似乎碾过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整个车身猛地向左侧倾斜!萧宇轩猝不及防,被惯性狠狠甩向坚硬的木栅栏!左肩重重撞在棱角分明的原木上!

      “噗——!”

      仿佛体内某个脆弱的堤坝被这猛烈的撞击彻底冲垮!一股粘稠滚烫的液体带着浓烈的腥甜和刺鼻的硫磺味,猛地从萧宇轩口中狂喷而出!血,是暗红色的,却诡异地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青黑色秽气,喷溅在对面潮湿冰冷的木栅栏上,如同泼洒了一幅狰狞的抽象画!

      “嗬…嗬嗬……”萧宇轩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这口污血喷出后被掏空了,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虚弱。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妈的!晦气!”押车的秦卒看到了喷溅的血污,厌恶地啐了一口,“又吐了!这瘟神!赶紧死了干净!省得祸害人!”

      剧烈的咳嗽让萧宇轩蜷缩成一团,身体在冰冷的地板上瑟瑟发抖。就在这濒死的恍惚间,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到了囚车底板角落一块凸起的、带着树皮纹理的粗糙东西。

      是槐树皮。

      一块在颠簸中从囚车底板缝隙里翻卷出来的、边缘已经腐朽的槐树皮碎片。

      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冷、却又带着树木特有纹理的触感,如同按动了记忆深处某个隐秘的开关!

      潍水之畔!

      血泥之中!

      斜插的青铜短剑!

      剑柄旁,那一点在亡魂血肉滋养下,于尸山血海间挣扎着探出头来的、颤巍巍的、嫩绿的槐树芽!

      那抹脆弱到极致、却又坚韧到极致的绿意,带着一种穿透死亡阴霾的、蛮横的生命力量,如同破晓的第一缕光,猛地刺穿了眼前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它如此清晰,如此生动,仿佛就在眼前,那嫩叶上沾着的血珠,还在微微颤动!

      活下去!

      像它一样活下去!

      一股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力量,如同地底深处奔涌的岩浆,猛地冲破了剧痛、冰冷和绝望的冰封!萧宇轩涣散的瞳孔骤然凝聚!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攥紧了手中那块冰冷粗糙的槐树皮!仿佛那是连接着潍水畔那点生机的唯一纽带!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树皮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陇西口音的声音,在他身侧不远处响起,如同破旧风箱的拉动:

      “娃…娃子…挺住…咳…咳咳…”

      萧宇轩艰难地转过头。说话的是那个断了手臂的老者。他蜷缩在角落里,断臂处的破布被渗出的液体染成了暗褐色,脸色灰败如土。他看着萧宇轩,浑浊的老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同病相怜的、近乎麻木的悲哀,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提醒?

      “到…到了砺石谷…那…那才是…真…真的…阎王殿…”老者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没…没几个人…能…活着…爬出来…咳…咳咳…骨头…都…都给你…磨成粉…”

      砺石谷!这三个字如同三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萧宇轩的心上!军法官那冷酷的宣判再次在耳边回响:“至死方休!”那将是一个比这囚车更黑暗、更绝望、更缓慢的死亡之地!磨碎每一根骨头,榨干最后一滴血!

      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但这一次,那恐惧的冰冷中,却混杂着潍水畔槐树芽带来的、一丝微弱却滚烫的不甘!他攥着槐树皮的手更紧了,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老者似乎看出了萧宇轩眼中的挣扎,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动了一下,瞥了一眼囚车外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身材格外高大魁梧、披着半旧玄甲的军官,背脊挺直如枪,腰间挂着一柄形制特殊的环首青铜刀,刀柄缠着暗红色的皮革。他沉默地控着马,极少回头,但偶尔扫过囚车的目光,冰冷锐利如同鹰隼,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漠然。

      “看…看见…那个…‘刀疤’…了么?”老者用气声,几乎贴着萧宇轩的耳朵说,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他…他是…‘砺石谷’…的…‘阎罗王’…亲信…姓…姓屠…手下…从…从来…不留…活口…尤其…是你…这种…‘大罪’…进去…就是…填矿坑…的…料…”

      姓屠?阎罗王的亲信?不留活口?填矿坑?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毒针,刺入萧宇轩的神经!军法官将他发配砺石谷,根本就没打算让他“至死方休”,而是要他立刻、悄无声息地死在那个地狱里!所谓的“赎罪”,不过是一个残忍的借口!

      就在这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杀机压迫下,萧宇轩的左手,那只一直藏在破烂衣襟下、紧贴着冰冷胸膛的手,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收紧!掌心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是那块刻着“悬刀”二字的碎裂木片!还有那支纪翟射入地牢、冰冷致命的微型弩箭!

      “悬刀”!

      纪翟!他一定在看着!他冒着天大的风险传递此物,绝不仅仅是警告!这“悬刀”,是生机?还是引爆毁灭的机括?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岩浆。潍水槐树芽的生机,砺石谷的死亡阴影,军法官的借刀杀人,纪翟的“悬刀”之谜,体内疯狂冲突的邪气……无数线索和力量在他濒临崩溃的识海中疯狂搅动、碰撞!

      突然,囚车猛地刹停!

      巨大的惯性让车内所有囚徒如同沙袋般向前扑倒,铁链哗啦作响,痛苦的闷哼和呻吟声响起。

      “原地休整!给牲口饮水!”押送军官(“刀疤”)那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

      囚笼被粗暴地打开。冰冷的寒风瞬间涌入。两名秦卒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用长矛柄将几块黑乎乎的、散发着霉味的糠饼和半皮囊冰冷的浑水捅了进来,像喂食猪猡。其中一个秦卒的目光落在蜷缩在角落、面如金纸、嘴角还残留着黑紫色血渍的萧宇轩身上,嗤笑一声:“喂,瘟神!你的饭!”说着,竟将一块沾满泥污的糠饼,直接扔在了萧宇轩脸上!

      粗糙冰冷的触感和羞辱,如同火星溅入油锅!体内那被禁锢的焚杀燥火和金戈锐气,仿佛被瞬间点燃!一股暴戾的杀意不受控制地冲上萧宇轩的头顶!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扔饼的秦卒,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那秦卒被萧宇轩眼中那骤然爆发的、如同择人而噬的凶戾光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握紧了手中的长矛:“你…你想干什么?!”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的瞬间!

      “吁律律——!”

      一阵尖锐刺耳、充满了极致惊恐的马嘶声,如同鬼啸般从队伍前方猛地炸响!紧接着,是人的惊呼和一片混乱!

      “怎么回事?!”“刀疤”军官厉声喝问。

      “大人!不好了!探路的斥候马…马惊了!冲下了断崖!”一个惊恐的声音传来。

      断崖?萧宇轩的心猛地一沉!他强压下翻腾的杀意和邪气,挣扎着挪到囚车栅栏边,向外望去。

      只见队伍前方约百步处,山道陡然变得狭窄崎岖,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便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幽暗断崖!一匹失了主人的战马,正惊恐地嘶鸣着,在狭窄的山道边缘疯狂尥蹶子,马蹄踢踏着碎石滚落深谷,险象环生!几个秦卒正试图靠近安抚,却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刺破风声的锐响,仿佛从极高极远的山巅传来!

      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乌光,如同来自幽冥的死神之吻,在所有人都被惊马吸引注意力的瞬间,撕裂灰暗的天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精准无比地射向囚车外、骑在马上、正皱眉看向断崖方向的“刀疤”军官!

      “噗!”

      一声轻响,如同利刃刺入朽木!

      “刀疤”军官魁梧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玄甲护颈下方、咽喉要害处——一支通体黝黑、细如钢针的微型弩箭,赫然钉在那里!箭尾微颤!

      “嗬…嗬…”“刀疤”军官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嗬嗬声,脸上的刀疤因极致的痛苦和惊骇而扭曲。他想抬手,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沉重地从马背上摔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土!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灰暗的天空,手脚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鲜血迅速从他咽喉的微小创口处涌出,在冰冷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有刺客!!!”

      “保护大人!!!”

      “敌袭!!!”

      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嘶吼瞬间爆发!押送的秦卒们如同炸了窝的马蜂,惊慌失措地拔出武器,惊恐地四处张望,寻找那根本不可能被发现的袭击者!队伍瞬间大乱!

      囚车内,一片死寂。所有的鬼薪囚徒都惊呆了,如同泥塑木雕。唯有萧宇轩!

      他死死盯着“刀疤”军官咽喉上那支幽冷的、细如钢针的微型弩箭!和他怀中那支纪翟射入地牢的,一模一样!

      悬刀!是悬刀!

      纪翟!他动手了!他射杀了“阎罗王”的亲信!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这戒备森严的押送途中!用一支一模一样的、来自墨家的、无声无息的死亡之箭!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骇、茫然和一丝绝境中骤然迸发的狂喜的激流,猛地冲垮了萧宇轩摇摇欲坠的心防!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和伤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巨大震撼!

      他藏在衣襟下的手,再次死死攥紧了那块刻着“悬刀”的碎裂木片和那支冰冷的微型弩箭!掌心被木片尖锐的边缘刺破,鲜血渗出,混着冷汗和污垢。

      生机,伴随着死亡,以一种他从未预料的方式,在这绝望的鬼薪之途上,轰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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