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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潍水哀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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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水,这条承载了太多血泪的河流,在午后的烈日下泛着浑浊的红光,仿佛大地自身渗出的伤口。昨日震天的杀声已然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与尸骸的腐臭。数万具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铺满了河滩与浅水区,层层叠叠,堵塞了水流,引来成群的乌鸦和蝇虫,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河水不再是奔流,而是在尸骸的缝隙间艰难地呜咽流淌,名副其实的“血流漂杵”。
萧宇轩拄着一杆折断的长戈,艰难地在修罗场般的河滩上跋涉。他身上的皮甲被刀剑划开数道口子,内里的粗麻深衣早已被血污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钝痛,那是被钝器砸中的旧伤。他的目光扫过脚下,尽是空洞的眼窝、残破的肢体、凝固在惊惧或绝望中的面孔。这其中,有披着黑狼皮、狰狞如鬼的狄戎,也有穿着简陋麻衣、至死还握着农具的……中原农夫的脸孔。
昨日,当敌军主力被孙乾的“半渡而击”之策诱入潍水,又被上游决堤放下的浑浊洪水冲得七零八落、阵型大乱时,白煜将军亲率中军锐士如猛虎下山,以严密的戈矛方阵配合战车冲击,完成了这场惨烈的歼灭。胜利的欢呼尚未完全响起,就被眼前这人间炼狱的景象所淹没。
现在,摆在白煜面前的,是堆积如山的战俘。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或充满恐惧,被缴了械,用粗糙的草绳十人一组地捆绑在一起,像待宰的羔羊。其中,陇西口音的哀求、哭泣和认亲声不绝于耳,像针一样扎在每一个幸存的陇西士兵心头,更深深刺入白煜的眼中。
“将军!”一名身着玄色深衣、腰佩法家象征“规矩”铜印的军法官,面色冷峻如铁,大步走到白煜面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军律》有载:‘降卒,不可留!’此乃国策,亦是兵家至理!留之,徒耗粮秣,动摇军心,若其哗变或为敌所用,遗祸无穷!当尽数坑杀,以绝后患,亦可震慑宵小,彰我大秦天威!”他身后,几名持着青铜钺、面容冷酷的执法卒肃然而立,眼神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降卒,如同在看一堆待处理的柴薪。空气中弥漫着法家“弱民强国”、“以刑去刑”的森然寒意。
白煜骑在同样疲惫的战马上,那柄象征其身份与法家军功的青铜短剑悬在腰间。他沉默着,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绝望的面孔。他看到白发苍苍的老者,看到尚未成年的少年,看到他们眼中对生的最后一丝卑微祈求。他想起自己强行征发的萧宇轩,想起那些在法家酷吏《垦草令》下失去家园田地的农夫。眼前的降卒,何尝不是另一个“萧宇轩”?何尝不是被乱世洪流裹挟、身不由己的棋子?
“杀降不祥……”白煜的声音低沉沙哑,在死寂的河滩上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与他一贯雷厉风行不符的迟疑,“彼辈多乃黔首,非战之罪。强征入伍,与我等昔日何异?”他试图在冰冷的法条与内心那点微弱的“仁”念之间寻找平衡。
“将军!”军法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警告,“此乃妇人之仁!法不容情!国策如山!今日之仁,恐为明日之祸!请将军速速决断!”周围的将领,有的面露不忍,低头沉默;有的则深以为然,眼神狠厉地附和着军法官。
萧宇轩站在不远处,紧紧攥着胸口的粗麻布平安符,符上沾染的血迹已变得暗沉。他看着白煜紧锁的眉头,看着他按住腰间剑柄、指节发白的手,感受到这位以法家严酷闻名的将军内心前所未有的挣扎。他仿佛看到了陇西刑场上那个不屈的父亲,也看到了被强行征发时母亲绝望的眼神。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拖着伤腿,拨开人群,踉跄地走到白煜马前,单膝跪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将军!不可!他们……他们也是父母所生,骨肉相连!若为求存而战,其罪可恕!若尽屠之,与禽兽何异?天道昭昭,必有报应!”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肃杀的军阵中激起微澜。法家军法官投来一道凌厉如刀的目光。
白煜的目光与萧宇轩那充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对视了片刻。那眼神里有悲悯,有愤怒,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他深吸一口气,那血腥污浊的空气似乎也沉重了几分。最终,他猛地挥手,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却异常坚定:“传令!甄别!凡有陇西户籍、非敌军嫡系者,解除兵刃,发放三日口粮,驱离战场,不得再入军伍!其余……严加看管,听候发落!”这命令,已是他在法家铁律的缝隙间,能争取到的最大“仁慈”,也意味着他将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
军法官脸色铁青,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再说出抗命之言,只是重重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降卒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哭嚎和磕头谢恩声。
然而,白煜这份迟来的“仁”心,却成了致命的破绽。
就在降卒被驱散、部分士兵忙着清理战场、部分士兵因疲惫和松懈而阵型稍显散乱之际,潍水上游方向,被洪水冲散的狄戎残部,在一名悍勇万夫长的率领下,如同受伤的狼群,竟不顾一切地集结起来,发动了决死的反扑!他们放弃了战马,利用尸骸和浑浊的河水作掩护,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近!目标直指河滩上那杆高高飘扬、象征着主帅所在的中军帅旗——以及帅旗下的白煜!
“敌袭——!!!”
凄厉的示警声划破短暂的平静,但为时已晚!如同黑色的怒潮,数百名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狄戎精锐,从尸堆和浅水中猛然跃出,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弯刀和骨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狠狠撞入了尚未完全结阵的秦军侧翼!他们根本不顾自身伤亡,眼中只有那杆帅旗和旗下那个让他们遭受惨败的主帅!
“保护将军!结阵!快结阵!”将领们嘶声力竭地呼喊。
但混乱已生!一部分士兵还在处理降卒,一部分在搬运尸体,一部分因之前的胜利而松懈,仓促间难以形成有效的防御阵型。狄戎的亡命冲击像烧红的刀子切进牛油,瞬间撕开了一道口子!血腥的混战在帅旗周围爆发!
萧宇轩离帅旗不远,目睹这惊变,目眦欲裂!他丢掉断戈,反手拔出腰间缴获的一柄青铜短剑,嘶吼着冲向帅旗方向。他看到白煜的亲卫在狄戎悍不畏死的冲击下不断倒下,看到白煜奋力挥舞着那柄青铜短剑,剑光如匹练,每一次斩击都带起一蓬血雨,但他身边的护卫圈却在急速缩小!
一名身高近丈、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狄戎万夫长,如同人形凶兽,挥舞着车轮般的巨斧,连续劈翻两名亲卫,狞笑着扑向白煜!那巨斧带着凄厉的风声,眼看就要将白煜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将军小心!”萧宇轩肝胆俱裂,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青铜短剑当作投矛掷出!短剑化作一道寒光,精准地钉入那万夫长的肩窝!万夫长吃痛,巨斧劈砍的轨迹一偏,重重砸在白煜战马的前腿上!
战马惨嘶一声,轰然倒地!白煜被巨大的力量甩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泞的血水中,头盔滚落,发髻散乱。
“保护将军!”萧宇轩已冲到近前,捡起地上一柄带血的青铜戟,怒吼着挡在白煜身前,用尽毕生所学,将长戟舞得密不透风,奋力格挡着四面八方袭来的兵器。每一次兵刃交击都震得他手臂发麻,旧伤崩裂,鲜血顺着甲叶缝隙渗出。他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块顽石,死死守住白煜身前数尺之地,用身体和意志筑起最后的防线。他看到狄戎狰狞的面孔,看到同袍在身边倒下,也看到远处,那些被驱散的降卒中,有人驻足回望,眼神复杂。
混乱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孙乾调集的弩兵终于赶到,密集的箭雨覆盖了帅旗周围,将残余的狄戎死士射成刺猬时,萧宇轩几乎脱力,拄着长戟剧烈喘息,浑身浴血,如同血人。他身后的白煜,在亲兵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虽然身上多了几道伤口,但看起来并无致命之险。
然而,白煜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环顾四周,帅旗歪斜,亲卫死伤殆尽,原本肃整的军阵一片狼藉,士兵们脸上残留着惊恐和疲惫。远处,被驱散的降卒正在四散奔逃,而军法官那冰冷刺骨、隐含“果然如此”的目光,正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他的身上。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如同潍水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白煜。他想起军法官的警告,想起因自己一念之仁而枉死的将士,想起这无休无止的战争对生命的吞噬。他的法家信念,那赖以支撑的铁血秩序,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追求军功爵位,以为能以此强军强国,可到头来,这“强”字之下,铺就的尽是累累白骨,其中更有无数如萧宇轩父亲、如眼前这些降卒一般的无辜者!
“嗬…嗬嗬……”白煜发出一阵低沉破碎的笑声,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自嘲。他推开搀扶的亲兵,踉跄地向前走去,走向那依旧泛着血光的潍水河畔。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也把整片修罗场染成一片刺目的、绝望的猩红。
他走到水边,浑浊的血水拍打着他的战靴。他缓缓抽出腰间那柄伴随他半生、象征着法家军功与权力的青铜短剑。剑身寒光依旧,却映不出他眼中的丝毫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将军!”萧宇轩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挣扎着想要上前。
白煜没有回头。他望着血色潍水,望着这尸山血海,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却又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此剑……随我征伐半生,饮血无数……所为何来?强兵?富国?安民?”他猛地举起短剑,锋利的剑刃在夕阳下闪烁着凄艳的光芒,“法乎?刑乎?功乎?罪乎?”最后几个字,已是嘶吼,充满了对自身信念、对这场战争、乃至对整个世道的终极拷问!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白煜将那柄曾代表他无上荣耀与权力的青铜短剑,毫不犹豫地、决绝地横在了自己的颈项之上!
“不——!!!”萧宇轩的嘶吼撕心裂肺。
寒光一闪!
一腔滚烫的热血,如同决堤的洪流,喷溅而出,染红了白煜残破的玄色战袍,更染红了他脚下的焦土与浑浊的河水。他伟岸的身躯晃了晃,如同山岳倾颓,轰然跪倒,最终向前扑倒在潍水之畔,血水迅速在他身下洇开,与整条血河融为一体。那柄沾满主人最后热血的青铜短剑,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铮”的一声,斜斜插在血泥混杂的岸边,剑柄兀自颤动。
残阳如血,天地同悲。整个潍水战场,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河水呜咽,仿佛在为这位曾威震边陲、最终却死于内心信念崩塌与战争重负的将军,奏响一曲凄凉的哀歌。
萧宇轩呆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冻结。他看着那柄斜插在血泥中的短剑,看着白煜那倒在血泊中的背影,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更深邃的茫然攫住了他。复仇?为谁复仇?向谁复仇?陇西的酷吏?狄戎的狼主?还是这无休止吞噬一切的战争本身?白将军的死,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心中仅存的那点“以战止战”的模糊幻想。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四合。萧宇轩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步挪到白煜的遗体旁。他脱下自己残破不堪、浸满血污的深衣外袍,轻轻覆盖在将军身上。然后,他跪在血泥中,用颤抖的、布满伤口的手,握住了那柄斜插着的青铜短剑的剑柄。
剑柄冰冷,残留着主人的体温和粘稠的血迹。他用力,缓缓地将它拔出。剑尖带起一蓬暗红的血泥。他凝视着剑身,上面倒映着残阳最后的余晖和他自己布满血污、泪痕狼藉的脸。
他没有擦拭剑上的血污,而是走到白煜头颅所向的河岸稍高处,那里有一小片被血水浸透、又被无数军靴踩踏过的泥地。他用这柄沾满血泥的短剑,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在地上掘开一个浅坑。
坑很浅,仅能容下剑柄。他小心翼翼地将短剑的剑柄朝下,剑尖朝上,如同栽种一棵幼苗般,将它深深插入了那片浸透了将军热血与潍水万千亡魂血泪的土地之中!剑身没入大半,只余染血的剑尖和一小截剑柄露在外面,像一个沉默而悲怆的墓碑。
做完这一切,萧宇轩已是精疲力竭。他瘫坐在冰冷的血泥地上,背靠着那柄象征性地“栽”下的剑,面对着血色未退的潍水。他从怀中掏出那块染血的粗麻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目光越过尸骸累累的战场,投向遥远而黑暗的天际。
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却在白煜的鲜血浇灌下,燃烧得更加深沉,也多了几分冰冷的疑问。他不仅仅要杀人,更要问个明白!这吃人的世道,这无休的战争,根源究竟在何处?是法家的严刑峻法?是诸侯的贪欲野心?还是人心深处那永无止境的掠夺之念?
夜风呜咽,吹过遍野尸骸,吹动那柄孤零零斜插在血泥中的青铜短剑,发出细微的、如泣如诉的嗡鸣。萧宇轩的誓言低沉而嘶哑,在潍水的哀歌中,随风飘散:
“此剑为证,此血为誓……不止戈,毋宁死。”
夜色彻底吞没了大地,只有潍水,依旧带着未尽的猩红,呜咽着流向远方,将这一日的血与哀伤,带向未知的深渊。而那一小截染血的剑尖,在星光下,闪烁着微弱却执拗的寒芒,像一颗深埋在仇恨与疑问土壤中的种子,等待着破土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