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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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急诊室内的守护者
急诊部的玻璃自动门在身后合拢，瞬间将室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放大了的、属于室内的喧嚣。消毒水的气味强势地占据着每一个角落，混合着药物、清洁剂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构成一种独特而令人不安的氛围。明亮的、近乎惨白的荧光灯管照亮着每一个细节，穿着白色、蓝色制服的身影步履匆匆，推着轮床、拿着器械、接着电话，构成一幅紧张而高效运转的画面。
顾云深和张薇浑身湿透地站在急诊分诊台前，水珠从他们的头发、衣角不断滴落，在光洁如镜的浅色地砖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值班护士语速极快地向顾云深询问着基本信息，他的回答简洁清晰，但眼神却不时焦急地瞟向已被迅速推进抢救区的方向。湿透的衬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但他此刻完全感觉不到，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李悦的状况上。
“初步判断可能是急性阑尾炎，伴有休克前兆，需要立刻进行详细检查和紧急处理，很可能需要手术。家属去办一下手续，预交押金。”一位戴着口罩、眼神冷静的医生快速交代完，便转身匆匆消失在抢救区的门后。
“押金……”顾云深下意识地去摸口袋，手指触碰到湿透的布料，这才猛地想起，因为下午要去出版社开会，他换了一套西装，常用的钱包和主要银行卡都落在了家里书桌上，身上只有少量现金和手机。一种罕见的、近乎窘迫的感觉瞬间袭上心头。他立刻对身边仍在微微发抖的张薇说：“你在这里守着，有任何情况立刻叫我。我去缴费处看看能不能用手机支付。”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他沉重一击。医院的缴费系统似乎因为区域性强降雨导致的短暂电力波动，移动支付功能暂时无法使用，只接受现金或实体银行卡。顾云深看着窗口内工作人员无奈而公式化的表情，眉头锁得更紧。返回停车场取钱包？且不说距离，外面的暴雨和拥堵状况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这一去一回，不知要耽搁多少宝贵时间。
就在他感到一丝罕见的焦灼和无力，准备尝试联系学校或寻找其他方法时，一个略显迟疑却清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顾老师……需要多少？”
顾云深蓦然回头。
林星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脱掉了那件湿透的蓝色雨衣，随意地搭在臂弯，但里面的灰色工装T恤也几乎全湿了，紧紧贴在他略显单薄却结实的身上。头发湿漉漉地耷拉着，还在往下滴水，脸上带着剧烈奔跑后的红晕和小心翼翼的关切。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棕色人造革钱包。
“我……我身上带了些今天跑单的钱，不知道够不够……”林星的声音不大，带着点不确定，似乎怕冒犯了顾云深，但他看向顾云深的眼神却很干净，纯粹是想帮忙，没有任何其他杂质。
顾云深愣住了。他看着林星手里那个看起来并不厚实的旧钱包，又看向他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苍白的脸，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喉咙，让他一时失语。这个年轻人，自己浑身湿透，电动车还扔在半路（或者刚刚处理好），却想着用他今天辛苦奔波挣来的、可能还要支撑他接下来几天生活的钱，帮他垫付医药费？
“这……”顾云深本能地想拒绝。他一向不习惯，也不愿意欠下人情，尤其是……欠一个他曾经轻视过、并给予过差评的人。他的骄傲和多年来建立的边界感在此刻激烈地抵抗着。
“先救学生要紧！”林星却像是看穿了他的犹豫，语气突然变得异常坚定起来。他上前一步，不容分说地将那个用塑料袋仔细包着的旧钱包直接塞到顾云深手里，触手冰凉还带着湿气，却能感觉到里面纸币的轮廓。“顾老师，您别跟我客气！快去办手续吧！手续要紧！”
那瞬间，顾云深感觉到塞过来的不仅仅是一个钱包，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基于人性本善的信任与炽热的善意。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个略显寒酸却包裹用心的塑料袋，再看向林星那双清澈见底、写满急切和不容置疑的眼睛，所有拒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时间不容他多做无谓的思量。每一秒都可能关乎学生的安危。
“……好。”顾云深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妥协，“多少钱，我稍后一定还你。”
“没事没事，您先用！快去！”林星见他收下，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连连催促道。
顾云深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向缴费窗口。打开那个旧钱包，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叠不算很厚，但面额不一的现金，看得出是主人仔细收好、一笔一笔积攒下来的。他抽出需要的数目，快速办理了手续。整个过程，他的指尖都带着一种微不可察的轻颤，内心受到的冲击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强烈得多。
手续办完，他立刻返回抢救区外。张薇正坐在走廊冰冷的塑料长椅上，双手紧握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脸色依旧苍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残留的恐惧和后怕。
顾云深走过去，想安慰几句，却发现自己的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素来不擅长处理这种过于情绪化的场面，他的世界更多是由逻辑和理性构建的。他只能沉默地站在一旁，同样焦虑地等待着里面的消息。
就在这时，林星也安静地跟了过来。他没有坐下，而是默默地蹲在张薇面前，保持着一个不会给对方压迫感的高度。他从他那湿漉漉的工装裤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小包未开封的、印着便利店logo的纸巾，递了过去。
“同学，别太担心，到了医院就没事了，这里的医生都特别厉害，肯定能治好她的。”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像一阵温和的风。见张薇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默默流泪，林星想了想，忽然做出了一个极其夸张的鬼脸——眼睛拼命向上翻，露出大部分眼白，舌头伸得老长，鼻子也皱了起来，整张脸都扭曲成了一个滑稽的图案。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甚至有些幼稚的举动，让沉浸在恐惧和自责中的张薇都愣住了，挂着泪珠的眼睛愕然地看向他，一时间忘了哭泣。
林星见有效果，立刻又换了一个鬼脸，用两根食指把嘴角向两边拉扯，同时鼓起腮帮子，发出搞怪的“噗噗”声。他的表情丰富而滑稽，与医院肃穆、紧张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像一缕强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这片被焦虑和恐惧笼罩的角落。
张薇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带着泪花笑了出来，虽然笑容转瞬即逝，但紧绷的肩膀和身体明显放松了一些，一直紧握的双手也松开了些。
“对嘛，笑一笑就好啦！”林星自己也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神亮晶晶的，带着鼓励，“我以前生病住院的时候，可害怕了，后来有个护士姐姐也是这样逗我笑的。害怕不能赶走生病，但是开心可以让人更有力气哦！你同学醒了看到你笑，肯定也会更安心的！”
他的道理朴素得近乎幼稚，没有任何高深的心理学理论，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真诚和温暖，是顾云深那些理性的分析和劝慰无法企及的。
顾云深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看着林星蹲在那里，用最笨拙又最真诚的方式安慰着他的学生；看着他湿透的背影在走廊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热量和生命力；看着他脸上那毫无阴霾、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笑容。
内心的震动，远比刚才在雨中被他引路时更加剧烈，更加深刻。
这个年轻人，不仅在最危急的时刻挺身而出，凭借对城市的熟悉带领他们冲破绝境；不仅在他窘迫时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微薄的积蓄，解决燃眉之急；此刻，还在用他独特而纯粹的方式，温暖和安抚着另一个惶恐不安的年轻灵魂。
顾云深忽然想起自己那个冰冷的差评，想起自己曾将他归类为“低效”、“无意义”。那些基于所谓理性和逻辑的判断，在此刻林星这一系列纯粹、自发、充满人性光辉的行动面前，显得如此狭隘、刻薄，甚至……卑劣。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价值，是无法用效率、规则和社会地位来衡量的。比如危急时刻的毫不犹豫，比如倾囊相助的慷慨，比如用最笨拙的鬼脸驱散他人恐惧的温柔。这些，是任何知识、任何地位都无法轻易赋予的品质。
护士走过来，告知李悦已经初步稳定，正在做进一步检查确认，确实是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即准备手术，让家属（或老师）签署手术同意书。
顾云深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同意书，快速而仔细地浏览后，在家属签名处，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说明。直到这时，看到李悦被妥善安置并即将得到救治，他才稍微松了口气，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得以片刻的舒缓。
他转过身，想正式地、郑重地向林星道谢，却发现刚才还蹲在那里的身影不见了。
他目光扫过略显嘈杂的走廊，只见林星正站在不远处的垃圾桶旁，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包裹钱包的塑料袋展平、叠好，珍惜地放回口袋，然后才将用过的纸巾扔进去。做完这一切，他抬头，正好对上顾云深的目光。
他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关切，低声问：“顾老师，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刻手术，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顾云深看着他被雨水打湿后更显漆黑的头发和明亮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林星，刚才……谢谢你。” 这句道谢，比他以往说过的任何一句感谢都更加郑重，承载着更复杂的情绪。
林星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湿漉漉的头发，笑容腼腆：“没事没事，人没事就好！那个……顾老师，钱……不急的，您方便的时候再给我就行。” 他似乎生怕给顾云深造成压力，连忙补充道，语气真诚无比，“我就是……看到学生生病，心里着急。能帮上忙就好。”
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施恩图报的意味，只有纯粹的、为他人度过难关而感到的欣慰和轻松。
顾云深凝视着他，久久没有说话。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深邃的眼底，映照出其中翻涌的、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震惊、感激、愧疚，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被强烈吸引的好奇和……触动。
窗外，暴雨未歇，依旧执着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持续的、沉闷的声响。
而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见证着生命脆弱与坚韧的医院走廊里，顾云深感觉自己在重新学习一门课程——一门关于生命、关于善意、关于何为真正价值、关于如何做一个更完整的“人”的课程。
而林星，就是这个夜晚，最出乎意料，也最触动他心弦的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