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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傍晚时分,天空如同被打翻的墨缸,浓重的、饱含雨水的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最后一丝天光。原本只是沉闷的空气,此刻已变得粘稠而充满张力,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教学楼里的灯光次第亮起,在迅速降临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却也映照出窗外越发狰狞的天色。
      顾云深刚结束他的《宋代士大夫精神》选修课。这节课他讲得格外投入,学生们也听得专注,课堂气氛相当不错。他正在整理讲台上的教案,准备像往常一样,在下班高峰来临前驱车返回公寓,继续他晚上的研究计划。窗外的天色让他微微蹙眉,但多年的规律生活让他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他并未太过在意,只是下意识地加快了收拾的速度。
      然而,就在他即将离开教室时,一声惊雷如同巨大的鼓槌敲击在天幕之上,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紧接着,几乎是瞬间,积蓄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决堤,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雨水不是滴落,而是如同瀑布般从漆黑的天空倒灌,猛烈地、密集地冲刷着世间万物,发出震耳欲聋的、连绵不绝的轰鸣,几乎要淹没一切其他声音。视线瞬间变得模糊,窗外的一切都笼罩在厚重的水幕之后,街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浑浊的、奔腾的河流,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扭曲、扩散,化作一团团朦胧而绝望的光斑。
      顾云深站在教学楼一楼的玻璃门廊下,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衣着此刻也因沾染了门外飘进来的水汽而显得有些沉重。他眉头紧锁,形成一道深刻的沟壑,看着门外这片如同末日般的混沌世界。他的车停在几百米外的教职工停车场,这段平时只需步行几分钟的路程,在此刻如此极端的天候下,却显得异常遥远和艰难,仿佛隔着一条汹涌的险滩。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水汽,混合着泥土、被践踏的植物以及城市排水系统不堪重负后泛起的淡淡异味,一种混乱无序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
      晚上那节课的学生们大多被困在了教学楼里,如同被困在突如其来的孤岛上。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门口、大厅,焦虑地张望着,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无奈的脸。嘈杂的人声、叹息声、打电话叫车无果的抱怨声、以及因为网络延迟而气急败坏的嘟囔声,混合着窗外暴雨震耳欲聋的喧嚣,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充满无力感的背景音。
      顾云深极其不喜欢这种彻底失控的、混乱的场面。他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包括通勤路线和时间。他的生活如同一份精心排版的日程表,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有其特定的用途和意义。但显然,这场数十年不遇的猛烈暴雨,完全超出了他的计划范畴,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节奏,将秩序践踏得粉碎。他看了眼腕上那枚做工精良、走时精准的机械表,时间已经不早,他需要尽快回家,完成今天预定的文献阅读和明天一个重要学术讲座的最终润色。然而,等待雨势减小看起来遥遥无期,每一分钟的流逝都像是在挑战他紧绷的神经,嘲笑着他所谓的掌控力。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烦躁,权衡着是否要冒雨冲向停车场,承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代价以换取时间和控制感时,一阵突兀的、带着惊恐哭腔的女生尖叫,如同利刃般穿透了嘈杂的背景噪音,清晰地刺入了他的耳中:
      "李悦!李悦你怎么了?!别吓我啊!快来人啊!救命!"
      顾云深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所有的个人情绪在瞬间被这声呼喊驱散。他立刻循声望去,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就在离他不远的人群边缘,学习委员张薇正半蹲着,惊慌失措地扶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女同学。张薇的脸色煞白如纸,嘴唇颤抖,而倒在地上的,正是他这门课上那个总是安静坐在前排、笔记做得一丝不苟、文章颇有灵气、平时不太爱说话但眼神总是很专注的学生——李悦。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攫住了顾云深。他立刻拨开身前的人群,步履比平时急促了许多,迅速走了过去,在学生中间自动让出的一条通道中蹲下身。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依旧试图维持着惯有的镇定,但语速比平时明显快了一些,透露出他内心的紧绷和关切。他目光迅速而专业地扫过李悦的状况。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脏又是一阵紧缩。李悦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剧烈地颤动着,原本清秀的脸庞此刻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像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额头上、鼻尖上沁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和脸颊滑落,与可能因为疼痛而溢出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她的嘴唇失去了往常的淡粉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无法忍受的腹痛而微微蜷缩、痉挛般地颤抖着,意识似乎已经模糊,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如同小动物般的痛苦呻吟。顾云深虽然不是医生,但他基本的生理学知识、常识以及敏锐的观察力告诉他,这绝非普通的肠胃不适或者简单的低血糖,情况很可能非常危急,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是急性阑尾炎?还是别的什么内脏问题?"旁边有学生小声猜测着,语气充满了紧张和不确定,反而加剧了恐慌的氛围。
      "打120!快打120!"张薇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她也刚从外面跑进来,浑身湿漉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几乎是在哭喊。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有些不听使唤,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
      另一个较为镇定的男生已经迅速拨通了急救电话,但对着电话焦急地说了几句后,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抬起头,声音沉重地对顾云深和大家说:"救护车说现在雨太大了,全城多处主干道严重积水拥堵,交通几乎瘫痪,过来可能需要……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很长时间是多久?!"张薇几乎要崩溃了,声音带着绝望的哭音,紧紧抓着李悦冰凉的手。
      "……调度中心说,可能……可能要四五十分钟,甚至更久……他们已经在尽力调度,但路况实在太差了,很多路段已经无法通行……"打电话的男生声音低沉下去,这个残酷的答案像一块巨石,投向了本就焦虑的人群,让周围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一股绝望的气氛开始蔓延。
      四五十分钟?甚至更久?顾云深看着李悦越来越差的脸色,和那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微微抽搐、逐渐变得冰凉的身体,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直窜而上,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知道,某些急腹症,比如化脓性阑尾炎穿孔、胰腺炎或者更严重的状况,延误几分钟都可能造成感染性休克、腹膜炎等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等待,在此刻意味着将学生的生命置于巨大的、不可控的风险之中,是将希望寄托于渺茫的运气。时间就是生命,这句抽象的话从未像此刻这样具体、残酷而紧迫。
      不能等!绝对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不知何时才能抵达的救护车上!必须立刻想办法去医院!最近的综合医院距离这里大约三公里。这个距离在平时不算什么,但在此时此刻,却如同天堑。
      "我的车在停车场!"顾云深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斩钉截铁的决断,这是他面对最复杂的学术难题时都未曾有过的凌厉和果断,"来几个男生帮忙,扶她起来,我们去停车场!立刻!张薇,你跟着,路上照看好她!"
      此刻,他作为教师的职责、保护学生的本能和临危决断的勇气,压倒了一切对混乱、湿漉和计划被打乱的厌恶。几个高大的男生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李悦扶起。顾云深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那件质地精良、价格不菲的薄羊绒西装外套,动作轻柔却迅速地盖在李悦头上和身上,试图为她遮挡一些风雨和寒冷,尽管在这瓢泼大雨中,这举动几乎是象征性的、徒劳的,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他一马当先,推开沉重的玻璃门,瞬间,冰冷的、如同子弹般密集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将他浑身打湿,高级衬衫紧紧贴在身上,眼镜片瞬间模糊,视线受阻。
      一行人簇拥着李悦,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入狂暴的雨幕。雨水疯狂地抽打在脸上、身上,冰冷刺骨。地面湿滑难行,积水很快没过了脚踝,甚至漫到小腿,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像是在与自然的力量进行一场殊死搏斗。平时短短的路程,此刻变得无比漫长和煎熬,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好不容易踉踉跄跄地冲到停车场,众人已是浑身湿透,气喘吁吁。他们迅速将李悦妥善地安置在顾云深轿车相对宽敞干燥的后座,由张薇扶着,不断呼唤着她的名字,试图让她保持意识。顾云深迅速坐进驾驶座,发动汽车,将暖风开到最大,雨刮器开到最大档,疯狂地摆动,却依然难以完全拨开车窗前如同水帘洞般倾泻而下的雨水,视野依旧一片模糊。
      然而,当他试图将车开出停车场时,心再次沉了下去,沉入了冰窖。停车场出口连接的主干道,此刻已经完全瘫痪了。长长的车龙停滞不前,密密麻麻的红色的刹车灯在厚重的雨幕中连成一片绝望而刺眼的光带,仿佛一条垂死的巨蟒,看不到尽头。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焦急而徒劳地响着,交织成一曲混乱而焦灼的都市哀鸣,却无法让凝固的车流移动分毫。一些司机甚至已经熄火,无奈地等待着。
      暴雨和必然随之而来的多处交通事故,彻底扼杀了这条城市交通动脉。
      顾云深用力握紧了包裹着高级皮革的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他看着后视镜里李悦苍白如纸、痛苦不堪、意识模糊的脸,听着张薇带着哭音的、越来越焦急和无助的呼唤,一种罕见的、名为无力和焦灼的情绪,像冰冷而坚韧的藤蔓,死死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汗水,混合着雨水,从他的额角滑落。
      他拥有知识,拥有地位,拥有这辆性能优良、价值不菲的轿车,但在大自然的暴怒和城市基础设施的脆弱面前,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和可笑。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刻骨铭心地感受到,自己并非无所不能,他精心维护的秩序、引以为傲的理性和掌控力,在真正的、关乎生命的意外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这种认知带来的巨大挫败感、紧迫感和对学生生命的担忧,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仿佛能听到时间流逝的滴答声,每一声都敲击在他的理智边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车流纹丝不动,前方的红色尾灯如同地狱的入口,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李悦的呻吟声似乎变得微弱了些,这更让他心惊胆战。
      怎么办?
      难道只能在这里干等,被动地祈祷救护车能奇迹般地突破重围?或者祈祷李悦能凭借顽强的生命力撑过这漫长的、充满变数的等待?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而赌注是学生的生命!
      一种深切的、近乎绝望的焦灼,在他向来冷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蔓延开来,燃烧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他几乎要推开车门,考虑是否要背着李悦,冒雨徒步穿越这停滞的车流和汹涌的积水,冲向医院——尽管他知道,这同样风险巨大,且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可能加重李悦的病情。
      就在顾云深的理智与绝望激烈交锋,手指已经放在车门开关上,指节绷紧,准备进行这最后一搏,近乎绝望的尝试时——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敲击声,从驾驶座的车窗旁传来,甚至压过了嘈杂的雨声、喇叭声和车内压抑的喘息声。
      顾云深猛地转头,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一种混合着惊愕和渺茫希望的情绪瞬间抓住他。
      透过被雨水模糊、不断有水流淌下的车窗,他看到了一个此刻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却又如同幻影般出现的身影。
      林星。
      他穿着一件湿透的、紧紧贴在身上的蓝色雨衣,雨衣的帽子早已被狂风吹开,歪在一边,露出他同样湿漉漉的、不断滴着水的头发和脸庞。雨水顺着他额前乌黑的发梢不断流下,划过他急切而明亮的眼睛。他就站在车外滂沱的大雨中,骑着他那辆熟悉的、在此刻的暴雨和停滞的车流中显得格外渺小却异常灵动的电动车。电动车的踏板上,还放着一个硕大的、印着外卖logo的保温箱,仿佛他刚刚结束或者正在进行一项配送任务。
      "顾老师!是您吗?出什么事了?"林星用手使劲抹开车窗上的水雾,努力看清了车内的顾云深,以及后座上情况明显不对、脸色骇人的李悦,他的脸色瞬间变了,那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大,充满了震惊和显而易见的担忧。
      顾云深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下了车窗按钮,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立刻倒灌了进来,打湿了他的手臂和脸颊,但他浑然不觉。
      "学生急病,必须马上去医院!前面全堵死了!救护车一时半会儿来不了!"顾云深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因极度焦虑和绝望而产生的沙哑和急促,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的危急,甚至没有去想,为什么会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时刻,向这个他一度认为"不合逻辑"的送餐员求助。这完全是一种本能,一种在绝境中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稻草的本能,或许也因为之前几次偶遇,林星所展现出的那种异常的活力和对这片区域的熟悉。
      林星闻言,眉头瞬间拧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飞快地探头朝车内看了一眼李悦的状况,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迅速扫了一眼前方完全瘫痪、看不到尽头的车龙。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连一秒钟的思考都没有,直接脱口而出,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在危急关头不容置疑的可靠和决断力:
      "不能等!我知道路!跟我走!"
      说完,他根本不等顾云深回应,立刻调转电动车车头,指向停车场旁边一条被茂密树丛和一块略显陈旧的广告牌半遮掩着的、平时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的、狭窄而幽暗的小巷入口——"从那儿穿过去!后面是老居民区,路窄,很多单行道和禁止机动车通行的小路,汽车很难走,但电动车和行人能过!我天天在这一片送餐,对这里熟得很!快,跟我来!"
      骑电动车?在这种狂暴的暴雨里?带着一个昏迷不醒、情况危急的病人?
      顾云深的理性思维第一时间发出强烈的、尖锐的警告。太冒险!太不稳妥!电动车稳定性差,极易打滑侧翻;病人需要平稳环境,如此颠簸和持续淋雨可能导致病情急剧恶化;小路的路况未知,可能存在积水、塌陷、障碍物等更多不可预见的风险……无数个风险点和反对理由在他脑中飞速闪过,几乎要汇成一片否决的海洋。
      然而,当他看到林星那双在雨水中依然亮得惊人、没有丝毫平时嬉笑、只有全然的专注、急切和一种基于对周遭环境极度熟悉而产生的强大自信的眼睛时,当他听到那句毫不犹豫、充满力量的"不能等!我知道路!"时,当他感受到对方那种不容置疑的、要将他们带出绝境的决心时,他那些基于常理的、谨慎的风险评估,竟然在瞬间动摇了。或许,在这种极端情况下,非常规的途径才是唯一的生路。
      这个年轻人,在如此危急的时刻,展现出的是一种超越理性的、近乎本能的担当和行动力。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退缩和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帮助他人脱离险境的急切和决心。
      他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李悦的状况容不得他再做精细的风险效益分析!每一秒的拖延都是犯罪!
      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混合着对林星那奇异信任感的赌注,涌上顾云深的心头。他猛地一点头,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嘶哑:"好!你带路!"
      "跟紧我!保持距离,注意看我手势!"林星得到肯定的答复,眼神一凛,立刻转身,冲向自己那辆靠在路边的电动车。他动作麻利地踢开脚撑,试图发动。也许是雨水浸染了线路,也许是本就电量告急,电动车毫无反应,只发出几声无力的"咔哒"声。
      "该死!"林星低咒一声,脸上闪过一丝焦躁和懊恼,但更多的是不甘。可他没有哪怕一秒钟的停顿,几乎是立刻,他双手死死握住湿滑的车把,弓起腰,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推着这辆沉重的、失去动力的电动车,毫不犹豫地、坚定地朝着那条昏暗小巷的入口奋力前行!
      他选择用最笨拙、最耗费体力、也是最慢的方式,也要在前面为顾云深引路!因为他承诺了"跟我走"!因为他知道,这是现在唯一的希望!
      顾云深目睹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一股热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感激、动容——涌上喉咙。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迅速回到驾驶座,重新发动汽车,猛打方向盘,小心翼翼地操控着车辆,缓慢而坚定地跟在那个推着电动车、在暴雨中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异常坚定的蓝色身影后面。那背影在漫天雨水中,仿佛一个不屈的符号。
      雨,依旧疯狂地倾泻,仿佛要将整个城市淹没,天地间只剩下这单调而狂暴的轰鸣。
      林星咬着牙,脖颈和手臂上因为极度用力而青筋凸起,整个身体的肌肉都紧绷着,对抗着电动车的重量、湿滑泥泞的地面以及扑面而来的、几乎让人窒息的狂风暴雨。雨水像冰冷的鞭子一样密集地抽打在他身上、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始终倔强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努力分辨着在雨幕中几乎难以辨认的路径。他不时回过头,用力朝顾云深打着手势,大声喊话,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被撕扯得有些破碎,却像黑暗中的灯塔,顽强地指引着方向。
      "左转!顾老师,跟紧!小心右边有台阶!看清楚我手势!"
      "直走!坚持住!前面有个小坡,慢一点上,稳住油门!"
      "右边!从这个门洞穿过去!注意宽度!快到了!穿过前面那个小市场就到医院后街了!"
      他的喊声带着沉重的喘息,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确定性和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他显然对这片迷宫般的旧城区了如指掌,每一个转弯,每一个岔路口,每一个潜在的危险点,他都烂熟于心,指引得毫不犹豫。他不仅仅是在带路,更像是在用自己对这个城市最细微脉络的了解,为生命开辟一条绿色通道。
      轿车的底盘不时刮擦到不平整的路面或者突起的台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顾云深紧握方向盘,手心沁出冷汗,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跟上前面那个蹒跚却坚定的引路者,同时还要确保车内的李悦尽可能少受颠簸。他看着林星湿透的蓝色雨衣和里面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脊梁;看着他因极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却从未停下的双腿;看着他每一次回头时那张混合着雨水、汗水和无比专注、认真神情的年轻脸庞,那双在雨水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一定要带他们出去"的信念……
      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深切感激、以及难以言喻的动容和羞愧的情绪,如同这漫天雨水,汹涌地冲击着顾云深一直以来坚固无比的心防。那个关于"差评"的记忆,此刻像一根针,刺得他心生疼。
      这个他曾经因为"超时"和"包装污损"而轻易给出差评的年轻人;这个他无法理解其快乐来源、认为其行为模式低效无意义的送餐员;这个在他最无助、最焦灼、关乎学生性命的危急时刻,如同天降神兵般出现,没有丝毫犹豫地伸出援手,并且真的凭借着对这座城市毛细血管般的熟悉和惊人的毅力,有能力带领他们冲破绝境的人……
      他之前的所有判断,所有基于所谓理性逻辑和社会标签的归类,在这一刻,在这片狂暴的雨幕中,在这个奋力前行的、散发着人性光辉和巨大能量的蓝色背影面前,显得如此狭隘、如此刻薄、如此……不堪一击。他一直以来所信奉的某些价值标准,正在土崩瓦解。
      轿车终于跟着林星,冲出了狭窄、昏暗、如同迷宫般的巷弄,眼前豁然开朗——医院急诊部那醒目的、在雨夜中散发着令人心安和希望光芒的红色十字标志,就在不远处!那光芒,如同彼岸的灯塔。
      林星一个急刹,用尽最后力气将笨重的电动车推向路边,让出通道,然后整个人几乎虚脱地靠在湿冷粗糙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但他并没有像顾云深预想的那样就此离开,而是强撑着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快步走到顾云深的车旁,他的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发紫,显然是体力严重透支。
      "顾老师,我去帮您叫医护人员!您照顾学生!" 他声音急促却异常清晰,没等顾云深回应,就再次转身,冒着依旧不小的雨势,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冲向急诊部大门。
      顾云深看着他奔跑的背影,那句到了嘴边的"谢谢"暂时咽了回去,化作了一种更深沉的情绪。他立刻查看后座李悦的情况,她的呼吸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些,但脸色依旧难看。
      很快,林星已经带着医护人员推着平床冲了出来。在接下来混乱、紧急而专业的交接过程中,林星并没有置身事外,他帮着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协助医护人员将李悦从车后座转移到平床上,他的动作出人意料地稳妥、轻柔,仿佛生怕加重她的痛苦,与他平时风风火火的样子判若两人。
      直到李悦被医护人员迅速而稳妥地推往抢救区,林星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靠在走廊的墙上,稍稍松了口气,但他的目光依然紧跟着移动的病床,眼神里充满了关切。他浑身湿透,头发还在不断滴水,在地上形成一小滩水渍,脸色因疲惫、寒冷和过度用力而异常苍白,但他依然保持着警觉,仿佛随时准备着响应任何需要。
      "你..."顾云深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感激的话语显得苍白,询问他的状况又似乎过于突兀。
      "顾老师,我陪你们一起等吧。"林星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声音虽然疲惫却带着一种自然的坚定,"万一还需要跑个腿、办个手续什么的,我在也方便些。而且..."他顿了顿,看向旁边因为惊吓和寒冷依旧在微微发抖、脸色苍白的张薇,"而且张同学看起来吓坏了,多个人照应也好。"
      他说着,向张薇投去一个温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眼神。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充满了体贴和善意,让人无法拒绝。
      顾云深看着他湿漉漉却写满真诚和坚持的脸庞,第一次没有产生任何想要保持距离、划清界限的念头。他微微颔首,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好。那就……麻烦你了。"
      这个简单的回应,打破了顾云深一贯的行为模式和心理防线。他站在急诊部门口,冰凉的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梢滴落,内心深处的某些坚固了三十多年的、关于阶层、关于价值、关于人与人之间界限的认知,正在这片混沌的雨声中,伴随着那个留在身边的、湿透的蓝色身影,发出清晰而剧烈的、碎裂的声响。而这一次,那个带来巨大冲击和温暖的身影,没有消失在雨幕中,而是就站在他身边,准备与他共同面对接下来的未知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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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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