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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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空像是被彻底洗刷过一般，呈现出澄澈的蔚蓝。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将昨夜暴雨留下的痕迹——路面的水洼、湿漉漉的树叶——映照得闪闪发光。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与医院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截然不同。
顾云深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手中端着一杯黑咖啡，目光却并未停留在窗外明媚的景色上。他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昨夜混乱而深刻的一幕幕：李悦苍白痛苦的脸，绝望拥堵的车流，那个在暴雨中奋力奔跑引路的蓝色身影，医院走廊里递过来的旧钱包，还有那个驱散恐惧的、略显笨拙的鬼脸。
林星。
这个名字，连同它背后所代表的那个鲜活、炽热、与他认知体系格格不入的灵魂，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
李悦的手术很成功，凌晨时分已经转入普通病房，由赶来的家属和轮班陪伴的同学照看。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但另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却在顾云深心中沉淀、发酵。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感激、深刻愧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强烈吸引的好奇。
他放下咖啡杯，走向书桌。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带着一种深思熟虑的郑重。他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皮夹，抽出相应数额的钞票，又额外添了一些——并非施舍，更像是一种笨拙的、试图弥补些什么的心意。他将钱整齐地放入一个干净的信封。
然后，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外卖软件，找到了历史订单里林星的联系方式。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他发出了一条信息，言简意赅，却打破了他一贯不与服务人员有工作外联系的惯例：
“林星，我是顾云深。昨天多谢。请问你今天什么时间方便？我把钱还给你，另外，你的外卖箱和电动车可能需要处理。”
他刻意提到了外卖箱和电动车，为这次见面找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试图掩盖其下更深层次的动机——那份想要当面、正式地表达感谢，以及……为那个差评说一句“对不起”的冲动。这对他而言，是极其罕见的。
信息发出后，他将手机放在一旁，试图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文献阅读，却发现注意力难以集中。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瞥向静默的手机屏幕。
大约过了半小时，手机屏幕亮起，提示音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顾云深几乎是立刻拿起了手机。
林星的回复很简单，带着他特有的、不太规范的用语风格：
“顾老师好！您太客气了[笑脸]。我下午三点左右会路过大学城那边送餐，您看方便吗？车子和箱子我都弄回来啦，没事的！”
后面附上了一个大概的地址定位。
“可以。三点见。” 顾云深回复。
下午两点五十分，顾云深提前到达了约定的地点——大学城附近一个相对安静的街角咖啡馆外。他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衬衫和西裤，身形挺拔，气质清冷，与周围充满青春活力的校园氛围有些微妙的距离感。
他手里拿着那个装着钱的信封，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街道来往的人流与车流。
三点整，分秒不差。一个熟悉的蓝色身影骑着电动车，灵活地穿梭过人群，精准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顾老师！”林星跳下车，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润和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他今天看起来精神不错，似乎昨夜那场暴雨和奔波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疲惫的痕迹。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色外卖服，电动车也擦拭过，虽然有些旧，但看起来很整洁。后座上的保温箱也换了新的，或者只是被彻底清洗过，在阳光下反着光。
“嗯。”顾云深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林星脸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仔细。他看到了对方眼中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友好，甚至还有一丝面对他时惯有的、细微的局促。“你的车和箱子……没事？”
“没事没事！”林星连忙摆手，笑容爽朗，“就是昨天没电了，又淋了雨，推去车行检查了一下，换个零件就好啦！箱子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公司给配了备用的！”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昨夜那狼狈而艰难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顾云深沉默地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这是昨天的钱，你点一下。”他的语气尽量维持着平时的平稳。
林星接过信封，看也没看厚度，直接塞进了胸前的口袋，拉上拉链，动作干脆利落：“不用点不用点，顾老师您肯定给对了！”他抬起头，笑容真诚，“其实……您不用这么客气的。这是应该做的呀，谁看到那种情况都会帮忙的。”
“这是应该做的呀，谁都会这么做的。”
这句话，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顾云深的心却被这句话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谁都会这么做？真的吗？顾云深在心里无声地问自己。在那种暴雨如注、前路拥堵的情况下，多少人会选择事不关己地等待？多少人会在自身也陷入困境时，还能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辛苦挣来的积蓄？多少人会在帮助之后，丝毫不觉得对方欠了自己什么，反而认为这只是“应该做的”？
至少，顾云深知道自己未必能做到。他的世界充满了权衡、利弊和界限。
林星的这份纯粹到近乎天真的善意，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映照出他内心的某种……贫瘠。
他看着林星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的算计、讨好，或者期待更多回报的渴望。只有完成一件“应该做”的事情之后的坦然和轻松。
顾云深喉结微动，那些在心底反复排练过的、更加正式和郑重的感谢话语，忽然有些难以出口。因为任何华丽的辞藻，在这种朴素的“应该”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他沉默了几秒，空气仿佛凝滞。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地看向林星，用比刚才更加低沉、也更加清晰的声音说道：
“谢谢。”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才将后面那句话说了出来，“另外，那天的事，对不起。”
他没有具体指是哪天，哪件事。但他知道，林星一定明白。
那个因为超时和包装污损而给出的、冰冷的差评。
林星显然愣住了。他眨了眨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似乎完全没料到顾云深会提起这件事，更没料到他会为此道歉。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脸颊微微泛红，连忙摆手：
“啊？顾老师，您别……别这么说！那天……那天确实是我做得不好，迟到了，还把袋子弄脏了……您给我差评是应该的……”他语气急切，甚至带着点惶恐，仿佛承受不起这句道歉。
他的反应，让顾云深内心的愧疚感更深了一层。这个人，甚至在自己受到不公对待（至少顾云深现在认为是这样）时，还在下意识地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不。”顾云深打断了他，语气坚定，“我当时并不了解情况。你的帮助，远超过那点……微不足道的不快。”他用了“微不足道”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当时的不悦，这对于一向严谨、注重细节的他来说，几乎是自我否定。
林星张了张嘴，看着顾云深异常认真的表情，最终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挠了挠头，小声说：“都……都过去啦。顾老师您真的不用放在心上。”
他的宽容和轻易的原谅，让顾云深一时无言。
这时，林星手机的外卖接单提示音急促地响了起来。他像是得了救星一般，赶紧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惯有的、投入工作的神情：“顾老师，我……我这边又来新单了，得赶紧去取了！”
“好，你去忙。”顾云深点头。
“那……顾老师再见！”林星跨上电动车，熟练地戴上头盔，朝着顾云深挥了挥手，脸上重新漾起那个充满活力的笑容，然后拧动电门，蓝色的身影很快汇入车流，消失在人海。
顾云深依旧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落在他身上。他手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个信封的触感，耳边回响着林星那句“这是应该做的呀”，以及自己那句迟来的“对不起”。
他忽然觉得，今天阳光的温度，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那份他一直试图理解、试图归类的“无序的快乐”，此刻似乎有了一点模糊的轮廓——它或许就源于这种发自内心的、不计较得失的善意，源于这种将帮助他人视为“理所当然”的纯粹。
他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车。步伐依旧沉稳，但内心深处，某些坚固的壁垒，已然在那句“对不起”和那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里，悄然松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