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齐成君

3、第二章 药树之实

　　晌午已过，燥热暑气减了几分，可林天香头上还是汗渍渍的。宛通的街面都踏遍了，那小贼的影子却半点也无。

　　林天香又气又急，直觉得嗓子冒烟，看看正到了一间茶馆门前，便举步走了进去。正准备叫小二上茶，眼前一亮，一瞬间似有甘霖普降。什么龙井毛尖碧螺春铁观音，都赶不上角落里那一点蓝来得消暑解渴、清火去疾。

　　坐在那里悠闲品茶的可不正是那挨千刀的小贼？

　　旁边磕着瓜子的紫衣小童，不是那见了女子就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小色鬼，还会是谁？

　　林天香放轻脚步，走到两人背后。那小色鬼正说着话：“主人，咱们不着急回去吗？还有，莫欣姑娘……”

　　林天香未及听完，目光就全在桌上那只五彩锦盒上了——掌门先是义正词严、后又笑容满面地塞给自己的，不正是此物么！

　　锦盒上面，那蓝衣小贼的两根手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盖沿。

　　人赃俱获！

　　林天香往蓝色的肩头狠狠一拍：“小贼，我看你往哪儿跑！”

　　那小贼捂着肩咧着嘴转过头来，见是林天香，怔了一怔，马上起身，面上尽是欣喜：“这么快便与姑娘再次相逢了。姑娘也是来喝茶的？”

　　“你还装？快把东西还给我！”

　　“什么东西？”蓝衣少年一脸茫然，“莫不是姑娘对我有什么误会？”

　　“误会？”林天香用手一指锦盒，“那你说说，我身上的东西怎么到了你手上？”

　　少年看一眼手上锦盒，舒一口气，释然道：“原来姑娘是说这个。这是我与姑娘分别后在路上拾到的，因为一时寻不到失主，只有先自己拿着。我和小烁也正犯愁，不知这物品是否贵重，正打算写张启事张贴。若不为此，我们早已离开宛通了。”

　　一番话说得林天香心里发虚，丢三落四的事自己也不是没干过。再看看少年坦然的态度，老实巴交的模样，不由更信了几分，暗自埋怨自己果然莽撞了。再开言时，脸微微发红，拔高了的声音也降了回来：“算我误会了。可这锦盒正是我的，既然现在找到了，就还给我吧。”说罢，探手去拿。

　　少年却将手一收：“慢着。”

　　“喂，你什么意思？”林天香瞪圆眼睛。

　　少年正色道：“不是我不相信姑娘。只是，这失物招领有失物招领的规矩，总不能谁站出来说是自己的便可以拿走。这锦盒若真是姑娘的，便请说出里面是什么，若是无误，我自当双手奉还。”

　　想不到这呆头小子也是有点头脑的。林天香一笑：“里面的东西我自然知道，是一枚药丸。嗯，也不完全是。反正是黑色的，有些绿色光泽，大约这样大……”

　　少年看一眼林天香比划的大小，打开了锦盒。盒中果然是一枚龙眼大小的丸状物，乌黑发亮，似有一层青光在表面上隐隐流转。少年用指头拈起药丸，忽然“咦”了一声，又轻轻晃了晃，道：“这药丸并非实心？”自顾自举到阳光处，似要照上一照，看个究竟。

　　林天香连忙伸过手去：“哎，我既然说得没错，这就还我吧。”

　　少年正张着嘴看得认真，听见林天香说话便往回转身，而林天香的手却正探过来，不偏不倚打中药丸，只听“扑”的一声，那药丸直直飞进少年口中。

　　一瞬的震惊和安静，接着便乱作一团。少年掐着喉咙，满面通红，咳得惊天动地，几乎喘不过气来。林天香急得冒汗，一边使劲拍着少年的后背，一边连着声地喊：“别吞下去啊，快吐出来”。小烁揪住林天香的衣角不放，抖着嗓子尖叫：“噎死人了，噎死人了，你还我主人命来！”

　　折腾了半天，只见少年伏着身子，气息奄奄，手指颤颤地指一指桌上。小烁见状忙递过一杯茶水，少年仰首灌下，又指一指，林天香赶紧也递来一杯。四杯过后，少年终于顺过气来，脸色逐渐恢复正常。

　　林天香的脸色却难看起来，喃喃道：“怎么办？被你给吃了，这是……”

　　小烁跳起来：“毒药！毒药！”

　　“毒你个头啊！”林天香狠狠瞪小烁一眼，“就算是毒药，也毒不死他。他吃的时候是连着壳吞下去的，有那层壳在，根本消化不了。”

　　林天香看了看恹恹歪在桌边的少年，幽幽道：“这是望穹峰顶的药树之实，我们云遥派视为最珍贵的药。”

　　少年有气无力地问：“那么姑娘本是要用此药去救人？”

　　“我倒希望是去救人。”林天香叹气，“这却是掌门特意准备的一份礼物。其实收礼的人……倒是无所谓，可掌门若是知道我把他的礼给弄丢了，我和师兄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那……现下怎么办？”

　　一声长叹后，三人面面相觑。

　　店小二看见这桌终于安静下来，乖觉地走过来添水。三个无计可施的人正在无聊，于是六道目光齐齐集中在店小二身上，盯着他一举一动。店小二被看得冷汗直流，手一抖，水洒了小半张桌面，店小二慌忙陪着笑抹干水迹，顺手将桌上的瓜子壳也收了走。

　　林天香忽然盯上了桌上剩着的半碟瓜子，眨眨眼，咬一下唇，脸慢慢红了。

　　小烁看一眼林天香，再看一眼瓜子，眨眨眼，憋了一脸坏笑。

　　少年看看林天香的红脸，又看看小烁的笑脸，眼眨到酸，终于开口：“你们俩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那个，药树之实的壳反正消化不了的……所以，嗯，不知你这两天有何安排？”

　　少年听得一脸不解，只好转向小烁。

　　小烁捂着肚子笑：“她的意思是说呀，这东西整着进去，还会整着出来。因此呢，她想跟你身边等上两天，等到你方便之后就能把东西还给她了。”

　　林天香垂着头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但想到了掌门，硬着头皮又抬起脸来。

　　少年神色亦是窘迫非常，半晌后，嗫嚅道：“这事说起来是我不对。那，不如就一起在这镇上待两天。我听说恰好明日起有三天的大集，倒也不算无聊。”

　　尴尬归尴尬，总也是有了补救之策。双方互通了姓名，便商议先寻个住处安顿下来。

　　“此间如何？”蓝衣少年骆远走到一间面门宽大的客栈前，回过身征询意见。

　　林天香冲他点点头：“好，就这里吧。”

　　适才趁无人注意，骆远已将化回灯形的小烁纳入袖中。他见林天香点头便举足欲入，忽又似想起什么，将脚撤了回来，侧身相让，道：“姑娘请。”

　　林天香不由一笑。相识半天，此刻细看这骆远，却也是个眉目端正的少年，只是样子憨憨的，少些灵气。

　　“两位住店？”客栈伙计见有客来，已笑容可掬地迎出来。

　　两人还未应答，斜刺里忽然有人一溜小跑，直往林天香身上撞上来。骆远慌忙将林天香往自己身边一扯，才将将与那人擦了肩膀。

　　却见客栈伙计一把拽住来人，笑骂道：“袁福大哥，什么事急成这样？差点撞倒咱家两位客官。”

　　那袁福一身仆役打扮，站住了脚，向骆远两人匆匆一揖致歉，又抹一把汗，对客栈伙计道：“可不是着急么！咱们家夫人刚刚突然腹痛起来，怕是今日便要生产了，这不，老爷命我赶紧去请宋婆子来。”

　　“哎呀，那可不敢耽搁了你。”

　　袁福急跑着离去。客栈伙计引着骆远两人进门，面上尽是喜色：“两位真是来得巧了。不瞒两位，我们客栈东家便是袁老爷。东家早说过，平安得子之日，入住客官的房费皆免，算是结个喜缘，积个福德。说起来，我们东家真正是宛通第一大善人，别的都好，只多年膝下无子，如今终于是遂愿了……”

　　******

　　北方的秋夜已微觉凉寒，入夜不久，疲乏的旅人便各自早早入了梦乡，客栈中只余门口廊下的灯笼还透着橘色暖光。夜色中，一个暗蓝身影在客栈后院里轻盈移动，悄无声息地停在一处窗外，轻轻拍了三下掌。片刻后，窗内微光闪动，一长两短，也是三下。

　　那身影似是满意地点了下头，几个起落，掠出小院，候在巷外。淡淡月华洒在他的脸上，飞扬的眉梢，微翘的嘴角，一双明目似猫眼一般晶亮，闪动狡黠——白日里的木呐憨然竟是一丝也找不见。

　　看到药树之上已无果实时，骆远还懊恼到得晚了，幸好听见有人谈论最后一粒刚被带下山。总算是赶上了林天香这小丫头，手到擒来，真是轻易。美中不足就是莫欣中途出现，差点打乱安排，不然哪可能这么快被发现。不过现在这样也好，云遥派的好东西不少，尤其丹药甚灵，小丫头身上必定揣着一些。既然被她缠上了，就索性让小烁一并取了来——这横生的一段枝节也不走空路。

　　客栈门口探出了一只白白的小手，挥舞两下。骆远一笑，走了过去：“怎么这么慢？小烁，还要烦你回去给那丫头桌上放一样东西。”

　　小烁并未答话，脸上表情甚是古怪。再细看他，竟是浮在半空飘出门来。一个冷冷的男子声音从后面响起：“不如你直接交与我。”

　　拎着小烁的劲装青年一身玄衣，腰悬紫檀剑，浓眉凤目，面无表情地看着骆远，气势迫人。

　　骆远怔了不过一瞬，颔首而笑，“好说好说。既然是这位兄台愿意代劳，也就不用我这小兄弟跑腿了，不妨且放他下来。”

　　“放开我，放开我……”小烁配合着挣扎。

　　玄衣青年手上一紧，小烁立时安静下来，可怜巴巴望着骆远。

　　“师兄！”一个绿色身影匆匆跃到玄衣青年身边，看见骆远，顿时气急败坏，“就是这个死小贼！”

　　原来如此，厉害能干的师兄来得真是及时。骆远道：“难怪看兄台相貌不凡，原来也是云遥门下。听闻药树之实乃贵派至宝，我有幸拾得，自然是要物归原主。只是我这小兄弟……”

　　玄衣青年接口道：“完璧归赵，自然放他。”

　　林天香拉一拉师兄的衣袖：“那药树之实已被他吞下肚了，一时半会怕是……”

　　玄衣青年看向骆远，淡淡道：“是么，我看他不像如此鲁莽之人。”

　　“还是兄台知我。”骆远笑嘻嘻说着，自身后伸出手来，掌中一丸乌油油泛着青光。

　　骆远挥手一掷，玄衣青年接在掌上。林天香急急探头来看，可不就是那药树之实，如假包换。天香的脸色立时黑得犹胜那乌丸，一个箭步就要冲过去，却被玄衣青年拉住。

　　小烁早已跑回骆远身边，紧紧黏著骆远衣角。

　　骆远含笑看着天香，冲她眨一眨眼，随后向玄衣青年抱拳道：“兄台果然磊落守信，令人佩服。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林天香眼睁睁看骆远离去，正恨得跺脚，忽见那小贼又转过身来：“小丫头，差点忘了还有样东西要给你，以前答应过你。”

　　伴一声“接着”，一物抛来，天香正要伸手，玄衣青年已劈空拿下。

　　这是——一个香喷喷的油纸包？

　　林天香和师兄对望一眼，将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只黄澄澄油滋滋的大鸡腿，虽已冷透，气味依然扑鼻诱人。天香皱起眉：这味道好熟，是……颐津斋？！

　　天香“啊”一声喊出来：“师兄，快拦住他！”

　　玄衣青年面上一凛，脊背挺直，手已按上剑：“怎么，他是妖？”

　　“那倒不是……”

　　玄衣青年神情缓下来：“那便由他去吧。”

　　那小贼倒是机灵，抛来鸡腿后即刻施展轻功，已在数十丈外。林天香抄起鸡腿，明知已够不着他，还是狠狠扔了过去，在月夜下划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弧度。

　　“师兄你不知道，他，他比妖还可恶啊！”

　　玄衣青年看着林天香油腻腻的小手习惯性地伸向自己的衣袖，眼皮跳跳，掏出一条手帕递过去。

　　“师兄你可还记得你带我上山的那一年，有人探入望穹峰顶，炼丹房失了一批丹药？就是这个小贼干的！”

　　妙手空空儿盗丹药，本身倒不稀奇，但望穹峰上有云遥派结界，非本门弟子绝无可能进入。九年前，这蓝衣少年不过是个孩童，他如何能够不惊动任何人便进入峰顶，来去自如？

　　玄衣在银色月华下如凝了一层薄霜，谢锐寒的浓眉渐渐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