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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土地之庙 ...

  •   亥时将尽,暗夜深沉,宛通镇里十有九户已熄灯安睡,惟有袁家院内灯火明亮。上至袁老爷,下至烧火的丫头,皆焦灼不安,却又个个屏着气息,时不时侧耳聆听内院动静。直至子丑交界之时,内院似有红光一闪,一声婴儿啼哭响彻袁家大院,众人俱是松了口气,一时间仿佛开了闸,笑声、恭贺声、念佛声起伏相连,欢乐一片。

      一丝夜风吹过,就连袁家门口那两盏大红灯笼都好似沾了喜气,微微飘摇的一瞬竟也比之前亮了几分。

      “四哥,是你么?”一声极轻的话随风响起,发自袁家院外那狭长黝暗的巷中。

      两三片落叶扫过地面,翻卷着相继滑入巷内那一片洒不进月光的暗影内。

      “戊华?你怎知是我来此?”爽朗之声含惊亦含喜。

      巷中守候之人轻笑道:“此地原本就是四哥你所辖之处。我又听说这是积善之家,晚年得子,多半是有些来头的。若果真是有福有德者,自然是四哥你亲自来送。”

      “呵,戊华啊戊华,你真是和从前一样……”

      “这还要多谢四哥助我。若非四哥信守十八年之约将我点醒,我这一世也不过是碌碌庸人,浑浑噩噩,一切迷茫不知。”

      “你今夜特意等我,可是有什么事?怎么不用传幽符唤我?当日给你的三张传幽符你一张也不曾用过,我只当你过得自在,无甚难处。”

      “倒也并非有难事,只是恰从此处过,想念四哥,便试着等上一等。”声音一顿,犹豫了片刻,方接道,“四哥,其实我是特意来找她的,我想……我已找到她了。”

      “你说许五儿?”

      “嗯。”

      对方轻叹一声,沉默不语。

      “她如今……”这边却是轻轻一笑,又道,“待我再确认一番,便也放心了。只是,我想再问问四哥,自我走后,她那、那秦源是否也已另外转世,到了何处,现今……”

      “戊华,”微涩的声音打断了话语,语气渐沉,“当年你我私自……唉,此事对错不提也罢。既已如此,如今你们各自转入人世,顺其自然,各循命数便是。而其它事,戊华你切勿再强为了。”

      “四哥……”

      “你在地府三百余年,这天道命数、因果轮回、以至修为功过之事,何需我再讲给你?戊华,你待她的心我懂,不然当初也不会帮你。可你走后,我渐渐有所感悟……唉,如今你身在其中,有些事我不能再多言。总之,能帮你的,我自会相助;不能帮的,帮了反是害你……”

      巷中静了一阵,才响起声音,语气郑重:“四哥,你的恩义我铭记在心。我知无论是昔日所做还是今日所言,四哥都是为了我好。既如此,戊华也不敢再勉强。”

      “你若能如此想开,我也就放心了。”对面的声音复又清朗起来,忽然似想起什么,急道,“啊,戊华,还有一事与你相关——你走了不久,青霜她就……”

      骤冷的声音立即将话截断:“四哥,她的事情早已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知道。”

      几声讪笑掩过片刻尴尬,两人又短短长长叙了几句旧日今昔。

      晨鸡初叫之时,仍是月高夜暗,淡淡清风拂过一路青砖,一个身影随之步出长巷,悠然离去。身后只余空巷荡荡,似是什么也不曾发生。

      ******

      随着天光大亮,宛通镇里渐渐热闹起来,而镇外几里的一条黄土道上尚无人迹,只有道旁林间的山雀在枝头振翅,欢畅鸣叫。

      忽然一团蓝色自一株青杨上轻飘飘落下,宛如一片应季的秋叶,触地无声。阳光自枝叶间透过,照在这身法轻盈的蓝衣少年的脸上,他的眼睛不由微微眯起,而眸中光彩丝毫不减。这少年正是前一晚偷药不成的骆远。只见他眼光将四下里一扫,嘴角浮起笑意,向宛通方向快步行来。

      行过两三里,林木渐稀,而背后隐约传来呼喊之声,远而细,似是女子嗓音。骆远手敲额角,叹了一声,足下加力,纵身离了大道,掠向不远处的一间小小土地庙。

      骆远推门一跃而入,正欲寻个藏身之处,却见供案之旁早有人在。站在那里的是一位年龄相仿的白衣少年,闻声正转过头来,与骆远四目相对。

      白衣少年初见有人闯入,面上略显惊讶,但随即恢复平静,礼貌地向骆远颔一下首。骆远一笑,正待开言,却听身后脚步声已近,匆忙之间,只得向那少年使了个求助的眼色,冲外努一努嘴。白衣少年见他挤眉弄眼,但神情并非慌张只是无奈,不由也露出几分笑意。骆远立即抱拳在胸前,将手一拱,同时脚下展开,几步蹿向土地像后。

      白衣少年扫一眼门外,轻轻摇一摇头,提气向上一跃,将身稳稳落于房梁之上。

      “大哥,等等我!”人随声至,一个圆脸少女疾步进了庙门,额间沁着点点细汗,鹅黄衣衫上也染了几分风尘。正是前日在巷口被骆远气走的少女莫欣。

      莫欣此刻胸口起伏不定,又唤了一声“大哥”,环视四周,见这土地庙内除却石台上的泥塑再无半个人影,不由一时黯然,低声道:“那东西算什么,大哥你若是需要,只管向我开口,难道我会不给你?为何却要背着我偷拿?如今你又这样躲着我……”

      说到“躲”字,莫欣似想起什么,两三步绕到土地像后。晨风正从洞开的门窗中灌入,吹得她额上一片冰凉。莫欣眼望着外面草丛林木,恨声道:“好,你跑啊,大哥……骆远,我非追到你不可!”说罢,一拧身从后门冲了出去,很快人影消失在一片绿丛中。

      白衣少年待脚步声消失,方自梁上翩然而下,双脚刚一沾地,就听见后面有人赞了一句:“好俊的功夫。”

      骆远从后窗一闪而入,笑嘻嘻到了白衣少年跟前,又抱拳道:“适才多谢兄台相助。”

      白衣少年恬然而答:“相助倒也谈不上。”

      骆远正待寒暄一两句后离开,却听白衣少年再次开口,声音清淡:“不知骆兄偷拿了这位姑娘何物?”

      骆远双眉一扬,随即却呵呵一笑:“倒叫兄台看了笑话,惭愧。只是兄台言重了,小弟与这位姑娘之间谈不上偷,不过是有样东西要暂借一用。兄台想必也看得出小弟与她早就相识。”

      “如此说来,昨日宛通街头的绿衣姑娘,骆兄也是暂借她袖中之物一用?不知那位姑娘是否也是骆兄旧识?”

      “哎呀呀,我说那小丫头怎么那么快就找到我,原来是有兄台指点。失敬失敬。”

      “在下不过是碰巧见到你‘借物’的一幕罢了。”

      “呵呵,兄台过谦了。”骆远迎着白衣少年,笑得越发愉快,“兄台不仅目光如炬,而且料事如神——小弟我跟那小丫头还真是旧识,算起来没有十年也有九年了。”

      白衣少年微眯了眼,面上依然是温和的淡淡笑容:“那么想必骆兄借用之后,已经将东西奉还给那位姑娘了。”

      “正是,正是。”骆远点头,“当夜便归还了。所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点道理小弟还是懂得的。”

      “哦,看来骆兄实乃诚信之人。”白衣少年口中称赞,漆黑双眸径直望进骆远眼中。

      “不敢当。”骆远眨一眨眼,忽又道,“兄台如此关心昨日之事,莫非……”

      话未说完,就听庙外不远有马蹄车轮之声,接着车似止住,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近,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扬起来:“涟清,涟清,你在这里么?”

      骆远正盯着白衣少年,见他闻声脸色微微一变,眼光已向后门瞟去,心下立时了然。骆远弯起嘴角,做了个侧身相让的姿势,压低嗓音:“小弟适才发现后间风景不错,兄台不妨移步。”

      白衣少年看他一眼。两人对望,俱是一笑。

      见白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土地像后,骆远大摇大摆走到供案之前,往上斜斜一靠。再一转脸,正瞧见一个高挑的美貌姑娘踏入土地庙来。

      这姑娘大约也是双十年华,身着翠烟衫,牡丹裙,头上一支金凤衔珠簪,面如芙蓉,眉如柳叶,一双美目直往骆远面上望来,发觉不是所寻之人,便立即调转目光,往庙内其它地方四处打量。

      无论衣着还是态度,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小姐。骆远暗笑,却不动也不言语,只冷眼看着她东瞧西望后神态明显失落下来。终于,大小姐的眼睛再次看向骆远,她略一欠身算作施礼,开口道:“你……哦,请问,你可曾见过一位身穿白衣的公子?”

      骆远把头一点,老实回答:“见过。”

      大小姐脸上顿时焕出光彩:“真的?那他现在何处?”

      “他刚刚同一位穿黄衫的姑娘一起走了。”

      “和一位姑娘?”大小姐的脸白了几分。

      “是啊,两人有说有笑的,很是亲热……”骆远一边信口开河地描述,一边眼瞧着大小姐的眼圈象洇了胭脂,越来越红,而交握的手指越来越青,于是在末了又加上一句,“……走的时候还携着手。”

      “他……他们,往哪里去了?”

      “这个么,”骆远面露难色,“姑娘可否告诉我,这白衣公子是你什么人?我总不好随意透露他人行踪……”

      “他是,是我哥哥。”

      “哦……”骆远点点头,马上又摇头道,“不像,不像。”

      大小姐忍不住问:“什么不像?”

      “长得不像,一点也不像。那白衣公子虽说也和姑娘你一样是富贵装扮,可容貌么,却与姑娘天差地别。要说他长成那般模样也真是奇了:一眉高一眉低,一眼大一眼小,鼻孔朝天,胡须……”

      “停停停!”大小姐脸上再次变色,“你说,你说他长得什么样?那人他多大年岁?”

      “姑娘的哥哥长得委实是不敢恭维。年纪么,看似在三十开外。”

      大小姐双手抚上胸口,长出一口气,忽又瞪向骆远:“胡说什么,这人不是我哥哥!”

      骆远无奈摊手:“姑娘,是你自己说这白衣公子是……”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大小姐不耐地打断他,转身向庙外走去,一边自语道,“不在这里,看来是之前问询时便搞错了……”

      “哎,姑娘,你不是还想知道他们离去的方向吗?”骆远在她身后扬声追问。

      “又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还问什么啊。”大小姐头也没回,前脚迈出了庙门才想起来,终于补上一句,“哦,对了,多谢你啊……”

      庙外的车马声远去,骆远正待清一清嗓子,白衣少年已从像后转出,样子仍是清爽温文,没有一丝狼狈。他走至近前,含笑向骆远一揖,道:“顾涟清多谢骆兄。骆兄处事果然灵便得很。”

      “顾兄过奖了。”骆远笑着摇头,“小弟看这位姑娘容貌姣好,更兼情深意重,心中委实有些不忍。”骆远深看一眼顾涟清,叹息接道:“只可惜,‘最难消受美人恩’……”

      顾涟清微微一笑,截断了骆远的话:“骆兄说笑了,芊芊确是在下胞妹。”

      “啊?”骆远一时惊诧,脱口而出,“不像,不像。”

      顾涟清嘴角轻扬:“骆兄还是要说长得不像么?”

      “不不不,顾兄凤表龙姿,芊芊姑娘月貌花容,俱是上流人物。”骆远咳了几声,见顾涟清悠然一旁,等待下文,只得继续说道,“只是……令妹与顾兄的手足之情,似乎格外亲厚。”亲厚得看不出是兄妹。

      “舍妹自幼丧母,儿时起便与我一处成长,故而对我多一份依恋,自是比寻常兄妹显得更为亲近。”

      骆远眉心微动,听顾涟清用词,似乎他与那芊芊并非同母所生。不过他人家事,也不便再探究,于是顺势颔首道:“原来如此。小弟父母早逝,亦无兄弟姐妹,伶仃一人,倒是对此等手足情深颇为羡慕。”

      “家中人怜惜舍妹年幼,对她甚为宠溺,以至她性子有些娇纵。方才舍妹对骆兄颇有怠慢不敬之处,在下代她向骆兄赔罪,还望骆兄海涵。”言罢,顾涟清端然又是一揖。

      骆远忙伸手虚挽:“顾兄说哪里话。算起来还是我欺瞒了令妹,岂不罪过更大?”

      “此间未说实话的,也不止骆兄一人。”

      骆远和顾涟清目光相触,想着两人在这庙中竟是各自躲了一番,不由相视而笑,彼此眼中都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笑声渐渐爽朗起来。

      红日高升,两人又各自有事在身,略略寒暄了数句后,便在庙前互道珍重。顾涟清往北而去,骆远则直奔宛通镇中。

      土地庙中又恢复了一片宁静,漫射的阳光映上石台中间两具塑像的白眉白发,点漆的眼中似有微光闪动。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几十年如一日地泰然端坐,冷眼旁观,笑而不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章 土地之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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