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齐成君

2、第一章 识妖之灯

　　但凡出过金城关，走南闯北的人没有不知道宛通镇的。宛通地方不算大，位置却是正正好——北向望山，南面观水，一条百年官道东西贯穿，更有若干大小路径在此交汇——在这西北之地颇有点八方通衢的意思。

　　时值仲秋，午后艳阳高挂，无云亦无风。巷陌的杨柳老叶垂垂，知了埋在其中时不时蔫蔫地哼上几声。酒酣饭饱后的人们最是易困，在家的多半回到榻上补个瞌睡，行路的也十有八九寻了地方小憩。此时便是宛通最繁华的商街上，也只有稀稀落落的十几个行人往来。

　　纵然没什么生意上门，店铺的伙计们可也不敢在掌柜的眼皮底下大剌剌地偷懒。刘记的伙计王二闲得无事，便将门前摊架上的货品一件件拿起，作势掸去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土，再一件件放下。好容易听见掌柜进了后堂，王二舒一口气，正准备趁机阖上眼皮，偷偷眯上片刻，却就在眼皮要落下的瞬间，一抹俏丽的翠色闪入眼中。这一闪之下，王二的眼便无法闭上了。

　　干巴巴的石板路上，何时竟多了一棵蹦蹦跳跳的小油菜？

　　不不不，是来了一位步履轻快的双髻少女。

　　那翠色身影自西向东，渐渐到了近前。只见她大约十六七岁年纪，微尖的小脸，两眉淡淡如烟，一双眼却是乌溜溜的，又圆又亮。这少女本已肌肤胜雪，一身葱绿衣裙更衬得她娇嫩可人。

　　王二不由在心里啧啧两声：这样白皙水灵的姑娘便是在江南也不常见，何况是在这风吹日晒、雨少尘多的西北之地？

　　绿衣少女东瞧西望，打量着两侧的店铺摊档，眼看就往刘记门前的架上凑过来。

　　当了快三年的伙计，王二颇练出几分眼力，看这少女的穿戴打扮，一眼便知她不是本地人，而且么，绝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她腕上那只细腻光润的羊脂玉镯，只怕这一样便足以抵上掌柜给闺女备的整整一箱嫁妆。

　　这绿衣少女哪里是什么小油菜，分明就是送上门的绿漆钱匣子。

　　王二忙堆上笑容，连声招呼：“这位姑娘，可是要买些本地特产？您来小店可就来着了——这镇上谁不知我们刘记货品齐全、货真价实。您看，这一架上都是咱们宛通周边的特产，天上的、水里的、山中的，但凡您听说过的，小店都有。除了这些，您还可以进小店里瞧瞧，里面还有西域的……”

　　王二嘴上说着，眼睛却时时留意着绿衣少女的表情，只见那少女的目光似是停在了一个敞口的木盒上。王二一眼扫进木盒里，赶紧将话转了回来，态度更加殷勤：“姑娘真是好眼力！这正是我们宛通最有名的特产之一：百珠芸兰。”

　　“百珠芸兰？”清脆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王二见少女颇有兴趣，反而故作神秘，向北一指：“说起此物，倒要姑娘先往那边看上一看。”

　　少女不由随着望去，但见远方青山连绵巍峻，正北一座山峰尤其嵯峨，直有入云之势。

　　“那最高的山名叫望穹峰。姑娘可见到峰的一半隐没于云中？据说，这望穹峰上住着仙人，凡人到了那半山云雾缭绕之处便再也上不去了。”

　　“咱们西北地域辽阔，可百珠芸兰只生在这望穹峰中，而且只长在三百岁以上的香柏之侧，甚是珍稀。姑娘别看它样子纤细，可是凝了这一方的天地精华、仙灵之气。”王二瞄一眼绿衣少女，见她嘴角微弯，顿觉银子已在向自己招手，咽一口吐沫继续道，“这干制的百珠芸兰泡茶饮用，有健脾益胃、补气养血、延年益寿之效，于女子更可以驻容养颜、轻身……”

　　王二犹在滔滔不绝，却听那少女“噗哧”一声笑出来：“难怪我看着眼熟，可不就是山上的串珠草么。”

　　少女从盒中拈起一株干草，在手上一转，自言自语道：“从小就见的东西，只道寻常……”忽又一笑：“可若是真有这许多功效，纪容师兄肯定早告诉我，帮我加在药剂中了。”

　　王二见绿衣少女咕囔几句后将百珠芸兰放回盒中，摇一摇头便要离去，忙道：“姑娘且留步。这百珠芸兰在宛通只我一家有售，姑娘既然识货，咱们价钱好商量。别人么，我卖他一两银子一株，对姑娘你……”

　　绿衣少女回头冲他甜甜一笑：“对我呢，不如你开个价，我卖给你得了——你说这东西稀罕，我倒是有办法搞到不少。”

　　王二听得一怔，做买卖自是将三分夸得十分好，可百珠芸兰罕见却是丝毫不假。这姑娘明明不似当地人，这说话的口气……

　　王二愣神的工夫，绿衣少女林天香已经走过了几排摊档。自己出来就是这点好，可以随意逛逛，如果还是跟着师兄……林天香正想着，忽觉有人在背后拍上了她的肩膀。

　　“唉，我说过了……”林天香只道那伙计放不下买卖，有些不耐地回身，鼻子却差点磕在一柄桃木剑上，一惊之下，急急向后一跃。

　　还未站稳，就听得一声叱喝：“妖精，还不快快现形！”

　　“哪里有妖精？”林天香顿时精神一振。却见那桃木剑的剑尖如影随形，再次直直指向自己。

　　“你说我？”

　　“正是！”桃木剑的主人是一位蓝布衣衫的少年，看着不过二十的年纪，眉头皱成一团，说得认真又凛然。

　　林天香不由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少年右手持剑，左手提着一盏小灯，自怀中支一杆粗布白幡，幡正中画有太极阴阳鱼，旁边两列字：“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这是哪门子的斩妖除魔者？看着道不像道，俗不像俗。话说得义正词严，桃木剑尖却很没气势地颤个不停。

　　林天香好笑道：“那你打算怎么降伏我？”

　　“用符！”蓝衣少年将剑一收，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道符，照定林天香当胸贴了过来。

　　劈劈啪啪几下响过，一只蝉鸣叫着换了根高枝，寥寥几个旁观者投来目光，同情地看一眼趴在地上的蓝衣少年，又在绿衣少女挑着眉的扫视下各自咳嗽几声，若无其事地走开。

　　“你就这点本事？还谈什么斩妖，你想送上门去当点心？”

　　蓝衣少年哼了一声：“可恨我学艺不精，败在你这妖精手中。要蒸要煮，悉听尊便！”

　　林天香望天半晌，叹一口气，蹲下身来：“我说这位……嗯，道友，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妖？望穹峰云遥派数百年来以济世降妖为己任，门下岂收妖类？”

　　“你，是云遥派弟子？”少年眼中一亮，却又迟疑，“可你并未穿着云遥的……”

　　“这叫低调，你懂不懂？”林天香将腰间一块乌青小牌对他一晃，“看，如今可以信我了吧。”

　　“可是……我的识妖灯分明指示你是妖——此灯有灵，遇妖则自明。这又如何解释？”

　　林天香这才注意到，少年狼狈倒在地上，手里一盏灯倒是稳稳提着。这灯不过手掌大小，六角宫灯形制，紫檀镂雕，甚是精致小巧，此刻正映出一团柔柔的淡金色光华。

　　林天香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你这灯好象……让我仔细看看可好？”

　　少年尚在犹豫，一位华服美妇施施然从旁经过，望见林天香蹲在少年身侧，道符、桃木剑、粗布幡七零八落散在周围，不禁掩口一笑。少年手中的灯忽地一闪，亮了几分。

　　“我明白了。”林天香一把拖起少年，咬着牙道，“你跟我来！”

　　香风袅袅，红门半敞，几名浓妆艳服的年轻女子持着轻纱团扇，半倚着门，顾盼之间，腰肢扭转，曼妙生姿。

　　林天香在几丈外停了脚步，指一指少年手中：“你自己看看！”

　　少年低头，只见那紫檀小灯灿灿闪动，大放光明。

　　“哼，果然不出我所料。如今你也清楚了吧？”

　　少年挠挠头，看看那门口，又看看灯，突然面色凝重起来，一字字道：“我懂了！”

　　“那里分明是一处妖宅！想不到这宛通镇里妖孽如此之多，如此猖狂！”少年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沓符纸，举足便奔那门口而去。

　　林天香脚下一个踉跄，赶紧伸手拉住少年，一脸的哭笑不得：“我说道友……大哥，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你就没想过是你的灯出了问题？你这灯……”林天香趁着少年被问得发楞，劈手夺过他手上的灯，“哪里是什么识妖灯？分明就是——色鬼灯！”

　　“色、鬼、灯？”

　　“不错，”林天香左手将灯举到面前，眯起眼，颊上笑涡一转，“你当谁都看不出你来么？”忽然右手往上一拍，一道灵符贴上灯框，随即将灯向地上一掷，叱一声：“还不现形？”

　　那紫檀小灯在地上骨碌碌一转，便滚过了街角。林天香快步跟上，转入巷中，少年紧随她身后。

　　地面上干干净净，哪里有灯的影子？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哭丧着脸坐在地上，一手揉着头上一块淤青。

　　看见林天香走近，小男孩立即蹦起来，噌地窜到少年身后，牵起他衣角，委委屈屈喊了声：“主人。”

　　少年拍拍小男孩的头，无语片刻，方叹一口气：“小烁，你昨晚又偷着喝酒了？”

　　被称作小烁的男孩闻言身子晃了晃，脸上似笑非笑，果然有点醉后迷离的样子。

　　林天香吃了一惊，转向少年：“你知道这灯有鬼？”

　　“谁是鬼？”小烁在少年身后露出头来，嘟着嘴：“人家是灯灵！”

　　“小烁。”少年扭头轻叱，“你酒后无德，胡乱发光，害我误会人家姑娘了。你还不向这位姑娘道歉？”

　　看着小烁不情不愿地陪了罪，少年也对林天香抱拳一礼，满面歉意：“这灯原本是能识妖的，今日，这个，这个……唉，怪我管教不严，得罪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

　　林天香见这少年本是老实人，倒也不再介意，摆手一笑：“我是无妨。倒是你啊，就算你的灯能识妖，可你没有降妖的本事，符也不好使。这回幸好是遇上我，万一遇上真的妖精，你可就小命不保了。依我说，你以后还是不要贸然出手的好。”

　　少年呐呐点头，口中称是。忽然他脸色微变，伸手牵住了林天香的左袖：“姑娘，你的手上受了伤？”

　　林天香楞一楞，把手背翻过来，无名指下鲜红一块，竟似一朵初绽的小小红菊。林天香满不在乎地一笑，攥了一下拳又伸展开：“看，不是血。是我自小就有的一块记。”

　　“哦……”少年看了又看，似不放心，手仍拽着翠绿的袖子。

　　正此时，只听巷口幽幽传来一句：“大哥，你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甩开我们就走。这难道就是你的要事？”

　　巷中三人闻声转头，见巷口站着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大约二八年华，红扑扑的圆脸上颇有英气的眉正紧蹙着，眼神哀怨，直直望着蓝衣少年。忽然她跺一下脚，转身向东大步离去。

　　“莫欣，莫欣！”少年一迭声地叫，却不见她回头。

　　少年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尴尬地松开来，对林天香道：“我……我得去追她。”不等林天香回答，便拉上那灯灵小烁，急匆匆也往东跑去。

　　这半天遇到的事情可比山上半个月发生的都有趣。林天香暗自好笑，也从巷中走出。一抬头，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巷口正对的道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白衣翩翩的弱冠少年。不远处，谢馆秦楼的那几个窈窕女子早将目光粘在了他身上，吃吃笑着，媚眼抛了一地。这白衣少年却全作不知，直到林天香望过来，才微微一笑，举步走到林天香面前，大方一礼。

　　“姑娘，请恕在下冒昧。”白衣少年的目光从林天香的脸上转到了她的左袖口，“适才恰巧看见姑娘与那少年的一路纠葛，在下并无十分把握，但又不能不提醒姑娘……”

　　林天香眨眨眼，原来还有一个一直看热闹的呢。

　　“姑娘，你可查查身上是否少了什么？”

　　林天香一愣，不自觉探向自己袖中，身子立时滞住，牙咬得格格响，恨声道：“死小子，居然在我面前耍这一套！”

　　真要是什么金银财物，偷了也就偷了，有什么稀罕？偏偏这样东西是下山时掌门交待再三，亲自放在她手中的。这回头问起来，可怎么交待啊？林天香跺跺脚，转身便也向东，才迈出两步，忽又回过身来，向白衣少年匆匆抱拳：“多谢公子提醒。”这才加速奔去。

　　白皙的手背上那一抹红色在白衣少年眼中闪过，少年不由在她身后又出声提醒：“他在第二个路口往南行了，姑娘多加小心。”

　　遥遥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放心，我饶不了这个小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