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齐成君

1、楔子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条河。

　　那是一条很美的河，河水泠泠，清澈之至，却望不见底。水流动得极缓，听不到潺潺的声音，也看不到莹莹的水花。河不宽，却很长，徐徐延绵间，悠然划开了两岸。一侧岸上，时时有人在等待。

　　这样的河上自然少不了一座桥。据说有河的那一天便有了这青石板桥。无数人从一端走向另一端，岁月悠久，微拱的桥面已磨得如玉般光洁。每一步踏上去便“嗒”的清脆一声，敲开河畔的幽静，直传到桥头不远处那间茅草小屋前。

　　小屋半旧，温暖而整洁，整日里飘着袅袅炊烟。小屋的主人此时正坐在屋前，蓝布袄，银丝髻，皱纹遍布的脸上一双眼微微眯起，似望着河畔站立的人影有所思，又似陷入了陈年旧事的回忆。她面前摆着一口锅，这锅早就从火上端下来了，不再滚烫，但依然水汽氤氲。

　　小桥，流水，人家。恬淡如画。

　　薄薄的雾气缭绕其间，为这画卷添了几分朦胧。

　　美景如美女，若是无花相配，总仿佛少了些颜色。

　　一阵小风吹过，将这画卷表层的雾纱掀开了一角，便露出了地面上彤彤如火的花。

　　无叶之花，红得纯粹浓烈，艳得触目惊心，大片大片，漫漫相连，仿佛浸了血的毯一路铺展开来。

　　据说，地府之花名唤曼珠沙华，花不见叶，色如赤血。黄泉路上，惟此花相伴，铺成之路宛如火照。火照之路的尽头，便是转生之处。

　　雾气渐渐散去。景致终于分明。

　　这桥，是通往轮回的奈何桥。这水，是隔断生死的忘川。这人家，是所有投胎转世者必去的孟婆汤铺。

　　屋前的银发老妇已站起身来，用深檀色的木勺舀出一碗温热的汤，倒入桌上的空碗。然后笑吟吟抬头，看着两个身影渐渐走来。

　　当先之人身材魁梧，角巾青衫皂靴，腰间铜牌上镂着一个篆体金字：“送”。一张黑漆漆的哭丧面具遮了整张脸，不见半分表情，只听声音爽朗：“孟婆，我看你这汤晾了半天，没凉了吧？”

　　“你懂什么，这才恰到好处。”孟婆额上的皱纹展了展，“丁胜，果然是你送她。”

　　送魂吏丁胜呵呵一笑。他身后之人也已到了跟前，对孟婆盈盈福身：“婆婆。”

　　孟婆转向她，笑得慈祥：“五儿啊，婆婆看了你这么多年，如今还真有些舍不得你走了。”

　　算起来，有五十年了吧。望着桌前的少女，孟婆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鹅黄衣裙，豆蔻年华，明澈的双眼，浅浅的梨涡。那一日，一只瘦弱染血的金色小狐自火照之路来到忘川前，便化身成了这般模样。

　　——以生前最留恋的样子相候，直至有朝一日心头之人来到桥边，便可相认。这已是奈何桥畔不成文的约定。

　　是啊，忘川之侧，从来不乏等待的魂魄。

　　都说人生如戏，奈何桥畔何尝不是如此，一幕幕的哭哭笑笑、恩恩怨怨、聚聚散散，看了上千年，真正的痴心魂又有几个？信誓旦旦要等到海枯石烂的，不过十年便不堪煎熬而离去；深信爱人会紧随其后的，在望乡台上却瞧见那边已另寻了新欢，悲愤中毅然转身；在等待的寂寥中耐不住冷清的，与他人暗生情愫，半途便携了新人的手走开……

　　倒是不曾料到，这小狐狸平平静静地等了几十年。

　　阴阳交界处，过客匆匆，旧魂去，新魂来。而不来不去的留驻者，便渐渐地显眼起来。

　　小狐狸等待的第十五年，孟婆记住了她的名字：许五儿。

　　第十六年，孟婆听见五儿告诉丁胜，她等的那秦郎单名一个源字。

　　第十七年，孟婆看到戊华自冰冷的面具后第一次正眼看了五儿。

　　第四十六年，孟婆望见黄泉路上颤然走来的苍苍老者化作弱冠书生，执起五儿的手，一声“翩翩”唤罢，泪作千行。

　　第四十九年，孟婆看见五儿被丁胜带回桥畔时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不在的三年里，她等的人和等她的人皆已离去。

　　第五十年，孟婆终于为五儿盛了一碗汤，端到她的眼前。

　　“来吧，尝尝婆婆的手艺。”

　　五儿点一点头，仰首一饮而尽，放下碗时，轻声道：“婆婆，你的手艺真好，这汤……象极了桂花酿。”

　　“象桂花酿么……”孟婆将空碗收好，颔首而笑，“几年前，有个后生也曾这般说过。”

　　五儿身子猛然一晃，手用力按住桌沿。

　　“那后生还说啊，他曾在人间等了一个人一生，却不知那人在地府等了自己一世。奈何桥畔，终于相见，不料又是匆匆。此番他不得不先行转生，纵然喝下孟婆汤，却早有桂酿盟约在先。身虽换，心不变。下一世定能等到她，认出她。”

　　五儿的泪早已流了满脸，她松开已经青白的手指，缓缓转过身去：“婆婆，谢谢你告诉我。我这就去找他了。”

　　丁胜默默跟在五儿身后，往奈何桥走去。

　　青石板上“嗒嗒”几声，忽又静了下来。五儿回身低声问道：“丁四哥，戊华他……也喝了孟婆汤么？”

　　黑色的面具上永远是一张苦脸：“戊华转世本是受罚，自然不能网开一面。”

　　五儿垂下眼帘：“若不是当日我求他，戊华他又怎会……他终是受我所累。惟愿他历经此世，平安归来。”

　　清脆的“嗒嗒”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其间隐约裹着丁胜一声幽幽长叹。

　　孟婆将锅放回火上，续入忘川之水。须臾，汤水沸腾起来，孟婆将汤料依次撒入，用那长柄木勺一圈一圈地搅动。汤在锅中漩着不停，恰似轮回，甘、苦、辛、酸、咸五味皆在其中。

　　水汽薰上面来，孟婆抬头微微而笑。

　　地府呆得久了，怎会看不出戊华徇私，丁胜亦徇私。

　　而自己么，何尝不是也偷偷地徇了那么一点点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