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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今天很漂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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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把沪上老洋房的红砖墙晒得暖融融的,美术馆的铜质门牌泛着哑光,门楣上悬着素白绢布横幅,题着“素心寄月”,字迹清隽,是白忆安自己写的。
馆内是挑高的穹顶,旧木梁架裸露着,刷了清漆,露出原木的纹理,与墙上悬挂的画作相映,浅褐的胡桃木画框,浅杏色真丝绫边,框住一幅幅或浓或淡的花鸟,空气里飘着松烟墨混着白茶的香气,清润得像雨后的江南。
白忆安站在展厅中轴的《玉兰初绽》前,正低头听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者说话。
他穿了件月白棉麻长衫,领口缀着一颗温润的白玉扣,袖口是手工缝的暗纹玉兰,针脚细得要凑到跟前才能看清脉络,走动时衣摆扫过水磨石地面,像云影掠过青石板。
头发并未打理得太过规整,只是松松拢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暖光染得发浅。
左手腕绕着一根素银细链,坠着颗小小的墨玉珠,是外婆生前留给他的,不张扬,却衬得腕骨线条干净利落。
“忆安啊,你这《玉兰初绽》的用色真好,我可得好好跟你讨教讨教。”说话的是陈砚秋先生,国内顶尖的花鸟画家,今年快八十了,拄着支紫檀木拐杖,眼神却亮得很,“你这花瓣的淡粉,不是市面上的洋红调的吧?我看着有股子玉的温润劲儿。”
白忆安闻言抬眼,笑的时候眼底会盛着光,像把展厅里的暖灯揉碎了放进去。
他微微侧身,让陈先生能更清楚地看到画的细节,声音轻缓,带着点江南口音的软,却不拖沓,反倒透着股文人的沉稳:“陈先生眼尖。我用了点螺钿粉调在胭脂里,叠了三层,第一层加了点赭石,第二层掺了极淡的石绿,第三层才罩了层薄粉,想着要画出晨露刚落时,花瓣透着光的通透感。”
他说话时会微微前倾身体,听得极认真,偶尔点头,手指会轻轻搭在画框边缘,指节分明,却从不用力,怕留下印子。
旁边跟着的馆长看在眼里,悄悄跟身边的策展人林薇说:“这白先生不光画得好,年少成名,人也周全,你看他跟陈老说话,姿态放得低。”
林薇刚要接话,就见门口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周曼云女士,国内知名的艺术品收藏家,穿一身酒红丝绒套装,气场很足,却在看到白忆安时放缓了脚步。
“忆安,可算见着你了。”周曼云走上前,抬手轻轻握了握他的小臂,指尖带着点凉意,“你上次给我看的《风过玉兰梢》草稿,我就知道这次画展肯定不一般,果然没让人失望。”
白忆安连忙回握,掌心轻轻施力,分寸刚好,既不疏远也不过分热络:“周姐能来,我特别开心,那幅画就在那边,我特意让师傅把展架调低了些,您不用弯腰就能看。”他说着,伸手引了引方向,手指纤细却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透着健康的淡粉,没涂任何东西,干净得像他画里的留白。
周曼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画里是月夜下的玉兰枝,墨色的枝桠斜斜伸出来,花瓣用了留白,只在边缘晕了点淡墨,像被月光浸软了,周曼云回头,眼神里满是赞赏,“真是有心了,你这个人安安静静站在这儿,却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画如其人,难得。”
这话不算夸张。
展厅里不少人都在悄悄看白忆安,有媒体记者举着相机,却不敢贸然上前,怕扰了他跟客人说话;有年轻的画家,眼神里带着敬佩,偶尔交头接耳,说的都是“白老师的笔墨真干净”“他穿长衫的样子真有味道,像从旧画里走出来的文人”。
白忆安听了周曼云的夸赞,却不扭捏,只笑着说:“周姐过奖了,我就是想把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玉兰,画出来而已,您要是喜欢,待会儿开展后,我再跟您细说说这幅画的构图,我借鉴了点宋代院体画的勾勒,又加了点元代文人画的墨韵,不知道合不合您的眼。”
正说着,旁边传来轻轻的咳嗽声,是陈砚秋先生的学生,年轻画家沈哲,他手里端着两杯茶,递过来:“陈老,白老师,喝点茶暖暖身子,这是李馆长特意准备的安吉白茶。”
白忆安接过茶杯,指尖碰到杯壁的温度,连忙道了谢,又转手递给陈砚秋先生,动作稳当:“陈老,您先喝,小心烫。”陈砚秋接过,笑着点头:“你这孩子简直和晏渊年轻时一模一样,画画总钻牛角尖,可没你这么周全,哎对,你爹爹他身体还好吗?今天会来吗?”
白忆安指尖捏着茶杯的力道微顿,杯沿的温热透过骨瓷传到掌心,他垂眸时,眼睫在眼下扫过一片浅淡的影,原本温润的神色里多了几分柔软的怀念。抬眼时,笑意依旧清浅,只是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他身体尚可,就是近来总说膝盖受不住凉,不太爱出门,今早还跟我念叨,说您当年教他勾玉兰枝时,总骂他笔太硬,少了点花的柔劲呢,他本想来的,临出门又说,今天是我第一次办展,该让我安安静静跟大家聊画,他来反倒添乱,等闭展了再陪我慢慢看。”
陈砚秋接过茶杯,指尖碰着杯壁,忽然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白忆安眉眼间:“你爹爹啊,年轻时就这性子,总把心思藏在里头,当年他还是我学生的时候画玉兰,跟你一样钻牛角尖,为了等一朵花开,能在园子里守半夜,只是他当年没你这么好的运气,刚有点名气就被日子绊了脚,放弃了美院的工作出了国,大家都很惋惜,不过这样对他的发展的确更有利,他待人接物总少点你这份周全,现在倒是把这点,完完全全教给你了,如今看见你这样,他心里该比谁都高兴。”
白忆安笑了笑,指尖轻轻蹭过袖口的暗纹玉兰,“他总说,画花先懂花,做人也一样,得把心放软点,才容得下日子里的暖,我画玉兰初绽时,总想起他蹲在院子里给花浇水的样子,说晨露落下来的时候,花是笑着的,所以才想在花瓣里加那么点透劲儿。”
旁边的沈哲听得入神,忍不住插了句嘴:“白老师,原来您画里的柔劲,是跟晏伯父学的啊?我之前还以为是您自己悟的呢。”
白忆安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浅淡的暖意:“算一半吧,他教我勾第一笔玉兰枝时就说,笔不用太用力,留白的地方才是花的魂,我到现在画枝桠,都不敢把墨用得太满,就像他待我,从不说重话,却总在我画不下去时,默默把调好的颜料放在旁边。”
陈砚秋喝了口茶,茶味清甜漫开,他深深的看白忆安一眼没再说话。
萧淮刚结束一个跨国会议,从陆家嘴赶过来,身上还穿着定制的深灰西装,领带微微松了些,袖口的纽扣解开了一颗,却没显得随意,反而多了点匆忙后的松弛感。他头发有点乱,是刚才在车上揉的,手里还提着个黑色的丝绒盒子,显然是刚从珠宝店绕了一圈。
他一进门,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直直落在展厅中央的白忆安身上。
那一瞬间,萧淮觉得整个展厅的声音都淡了。
耳边的交谈声、脚步声、相机快门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白忆安站在那里,像一幅被施了魔法的画,让他挪不开眼。
他穿着月白长衫,站在暖光里,发间的棉麻发带泛着柔光,正跟文化局王局长说着话,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线到脖颈的弧度,像他上次在白忆安画里看到的玉兰枝,不刻意弯折,却透着股韧劲。他笑的时候,嘴角会弯成一个浅浅的弧度,眼尾有一点细碎的光,像晨露落在花瓣上,轻轻晃着,晃得他心里也跟着软下来。
萧淮见过白忆安很多样子,在画室里穿着旧毛衣,脸上沾着墨点,专注地调颜料,指尖沾着颜色也不在意;在厨房煮茶,围着米色围裙,手指捏着茶壶柄,动作慢悠悠的,煮好后会先给他倒一杯;在深夜的书房,趴在桌上看古画集,头发散在肩上,像只安静的猫,偶尔抬头跟他说句,“萧淮,你看这朵玉兰画得多妙”。
但每当白忆安站在人群里,被众人注视着,却不慌不忙,清润得像一汪水,却又带着点文人的疏离感,像月光下的玉兰,可远观,也可近赏,每一眼都有新的惊喜。
他忘了要往前走,忘了手里还提着给白忆安买的礼物,甚至忘了整理一下松掉的领带。
就那么站在门口,目光追着白忆安的身影,看着他跟王局长道别,看着他转身去跟陈砚秋先生说话,看着他伸手去扶差点绊到的小朋友,指尖稳稳托住小朋友的胳膊,声音软却有力:“慢点走,小心地上的台阶。”
那小朋友的妈妈连忙道谢,白忆安笑着摇头:“没关系,小孩子好奇,正常的。要是喜欢这幅画,叔叔可以跟你说说画里的故事哦。”
萧淮看着他蹲下身,跟小朋友说话时,发间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额头,他伸手把头发别到耳后,指尖蹭过耳廓,那一瞬间,萧淮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他见过白忆安无数次整理头发的样子,却从没觉得像此刻这样动人,不是女性的柔美,是男性身上难得的细腻,像他画里的墨色,浓淡相宜。
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白忆安跟他说要办画展时的样子。
那天晚上,白忆安坐在画室的地板上,抱着膝盖,手里拿着一张画纸,上面是画展的草图,眼睛亮晶晶的说,“我要准备办个人展。”
他当时摸了摸白忆安的头,说:“好,我会帮你。”然后就开始忙前忙后,找英国的装裱工坊,盯着他们用无酸卡纸和胡桃木框架,反复确认绫边的颜色要跟白忆安的画搭;联系美术馆,协调展期和场地,特意跟馆长说,“忆安怕吵,展厅的背景音乐要轻一点”;甚至亲自去画材店,把白忆安常用的矿物颜料都备齐了,连他偶尔会用的螺钿粉都多买了两盒,怕他临时需要。
他做这些的时候,从没想过要让白忆安知道,只想着能帮他把画展办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可现在,看着白忆安站在展厅里,被众人环绕着,像一朵盛开的玉兰,他忽然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萧总?”旁边有人轻轻喊了他一声,是美术馆的工作人员,认识他,“您来了,要不要我帮您通报一下白先生?”
萧淮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站在门口太久了,不少人都在看他。他轻轻摇头,声音有点哑:“不用,我先看看。”
他慢慢走进展厅,目光依旧追着白忆安。白忆安正在跟周曼云讨论《素心寄月》,手指点在画的左下角,指尖的墨痕还隐约可见:“周姐,您看这里,我留了块空白,没题款,也没盖章,想着让看画的人自己填,每个人心里的素心都不一样,留白了,才有余味。”
周曼云点头:“这个想法好,现在的人都太急了,连看画都想一眼看到底,你这留白是在提醒大家,慢一点,再慢一点。”
白忆安笑了:“您能懂就好。我总觉得,画画跟过日子一样,不能太满,满了就没透气的地方了。”
忽然,白忆安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朝萧淮的方向看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白忆安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星星落进了水里,原本温和的眼神里多了点雀跃。
他跟周曼云说了声,“抱歉,我去跟朋友打个招呼”,然后就朝着萧淮走过来。
他走得不快,长衫的衣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萧淮的脚边。
“你来了。”走到他面前,白忆安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点惊喜,还有点不易察觉的依赖,“会议结束了?没耽误你吧?”
萧淮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能清楚地看到他睫毛的弧度,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白茶香,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他抬手,想帮白忆安把垂在颊边的碎发拨开,手指伸到一半,又轻轻收回,怕动作太亲密,在公共场合让他不自在,转而提起手里的丝绒盒子:“没耽误,刚好结束。给你带了个东西。”
白忆安接过盒子,指尖碰到萧淮的手,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耳尖又开始泛红。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墨玉印章,印面刻着“素心”二字,边缘雕了一圈浅浅的玉兰纹,玉质温润,跟他手腕上的墨玉珠正好相配。
“这是……”白忆安抬头看他,眼里满是惊讶,指尖轻轻摩挲着印章的纹路。
“上次跟你去苏州,你说喜欢那边的玉雕,”萧淮轻声说,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认真得很,“我找了个老匠人,让他雕了这个,想着你以后题画能用——印面的字,是按你平时的笔锋刻的。”
为了这枚印章,他跑了三趟苏州,跟老匠人反复沟通,要雕出玉兰初绽的纹路,要选跟白忆安墨玉珠同料的玉料,甚至把白忆安平时写的字拍给老匠人,让他照着笔锋刻“素心”二字,就怕刻出来的字不合白忆安的心意。他怕白忆安觉得麻烦,也怕他拒绝,所以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白忆安握着印章,指尖有点发颤。他知道萧淮对他好,却从没想过萧淮会这么细心,连他随口说的一句话、平时写字的笔锋都记在心里。他抬头看着萧淮,眼里盛着光,声音轻轻的,“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萧淮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动作很轻,却带着点安抚的力量,“今天很漂亮。”
这话不是恭维,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受。
白忆安是那种往人群里一站,会让人下意识驻足的、非常标准的中国型帅哥,他的轮廓没有欧美男性那般深邃锐利,而是带着东方人特有的温润骨相,他从小因父母工作原因在意大利长大,却没染上半分外放的异域气质,就连说话的语调也偏平缓,咬字清晰。
他见过白忆安很多样子,却觉得今天的他,最动人。
不是因为他穿了好看的长衫,戴了温润的玉扣,而是因为他站在自己的画展里,眼里有光,身上有劲儿,那是属于他的舞台,他在上面发光,像一朵终于等到花期的玉兰,开得热烈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