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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宽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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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真傻还是装傻?
漆天黑地,魏如漆翘二郎腿躺在床板,琢磨不透这一世的白虚游。凭八十世的轮回经验魏如漆也想不出来,他究竟是何许人?
趁白虚游预备脱衣合修,魏迟转身抚额时,魏如漆已偷偷以墨气塑出父亲墨身幻形,掉包好死墨。
砚辞水携礼住进隔壁,暂时不方便对白虚游动手。
“咳。咳,这么早醒?”身旁没憨香的呼吸声,这小子定早醒过来,用那双琉璃眼正窥探自己,这么想着,魏如漆忍不住清清嗓。
……无人回应。
“?”魏如漆翻身,手伸长一探,向床边拍两拍。
空的!白虚游早已不见!魏如漆心一紧,从床上鱼跃而起,一骨碌滚到墙边,猫腰抽出一块墙脚砖。
暖光和着暖香,漫进房间。
得知砚辞水住隔壁,他连日用簪子撬开砖缝的土,风尘仆仆,硬是开辟出个“监视窗”。
魏如漆的眼越压越低,屁股却越翘越高,整个人几乎压成尖头肥臀的鼠形,才总算能瞥到隔壁的几双脚。
不是!不是!都不是!
那几双麻布平根的肯定是奴仆,魏如漆眼珠快瞪出眼眶,好不容易才窥到一双黑缎面靴,绣饰繁复,必定是妖货砚辞水所穿。魏如漆的眼珠向右再转,旁边还有双轻巧的黑缎面靴,上绣白家的家印!白虚游果然偷溜去隔壁私会那无赖!
魏如漆攥拳屏气,仔细竖起耳。
“想不想和我一起……”砚辞水缓缓开口。
“想!想。”白虚游乐得直跺脚,随后屏住呼吸轻轻道:“砚大哥,我们偷偷的,要轻点!”
“你还怕他?合修而已,又不是真许给你一头老虎!”砚辞水轻笑道。
“还有,别叫得太老,叫砚哥哥。”
去你的,还砚哥哥,妖艳贱货!
魏如漆的牙咬得咔咔响,心中冷笑,不由在掌心蓄墨气。
待墨气周游于掌中,他向洞口一指,一道淡墨飞出,直直穿过房间,结结实实砸在砚辞水头上。
“哎!谁打本公子?!”砚辞水捂头四顾,怎么会注意到角落地面有一双正窥探的眼睛。
“砚哥哥,你怎么了?”白虚游关切问道。
“哈!没事,遭了丑鬼了!不如我们出门玩去!”砚辞水只道要在白虚游面前做个英雄样子,哪管头痛,叉腰挺胸笑道。
听说两人要出门,魏如漆哪能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不及掸灰,套上一身黑衣,伏在门缝偷窥。
“今天咱印它个千百张来玩玩?”砚辞水推开门,从兜里掏出一沓纸。
再仔细看,上面满是字!印钱?!这可犯律法!掉脑袋的!白虚游这傻货就知道点头!
魏如漆急得扒在门上,向前一仰,径直冲出门!
“啊哈哈哈哈,今夜月亮……可真弯!”魏如漆四顾,硬笑道。
“……”砚辞水白虚游两人大眼瞪小眼。
“我腹痛起夜,二位……这是去哪?”魏如漆故意问道。
“我们去印钱……”白虚游诺诺道。
“银钱铺!我定制好一支银簪,要送白弟弟。”砚辞水忙挡在两人面前。
“这个点?取簪子?”魏如漆冷笑。
白虚游不善说谎,他急得胳膊肘乱拐,撞得砚辞水后腰疼。
“簪子的事,不如明日再说……”魏如漆抬眼越过言辞水,直勾勾盯着白虚游。
“魏公子,我砚家银铺,要什么时候开,便什么时候开。”砚辞水以为是在看自己,只觉得这冷艳公子太缠人,便勾上他的肩,贴耳细声道。
“魏公子别恼,下次,我与你去,就我与你。”
“去你——”魏如漆嘴角抽搐,瞥见白虚游躲闪的眼神,又变了心意。
“呵呵,你—去—吧。”
魏如漆直想凿穿砚辞水的脑袋,牵白虚游回房。
不过他更想看看,在自己面前装的干净如白莲的少爷,私下印钱时,什么狗嘴脸。
屏退奴仆,那两人嬉戏打闹,路越走越偏。
魏如漆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直跟到一个巨型岩洞前。
黑石嶙峋,不时横斜出半块利石,刀子似的划脚。有薄泉从巨石洞里逃出,水声呜咽,一直流向山下不停歇。一潮一潮只穿短褂的杂工,“嘿呦嘿呦”从洞里挑担进出,乌压压像一群赶路的黑蚁。
躲在石头后,魏如漆一恍神,两人就埋入人潮,被号子淹没。
“小弟,憎么?躲在则偷懒?”魏如漆身后闪出一位乌漆漆的大哥,笑出一口白牙,铁锤似的拍他的肩。
“别拍喽,大哥……”大哥的手满是劲,每拍一下,魏如漆便觉得自己矮一寸,快牢牢钉进石头缝里。
“那就快去干佛!”大哥一推一拽,魏如漆就被拖进石洞。
石洞初时昏暗,不一会便亮堂起来,竟是副异象!
光丝如瀑,那石洞凹凸处,密密麻麻插满扭动的蜡虫,虫腹被针扎穿,蜷缩着不断吐出光丝,自然织成一条光帘。
蜡虫为异灵,以人汗为甘露,若痛苦会产丝,丝自发光,从前是作为显贵的锦衣华服,此洞竟然以此虫照明,实在奢靡!
“实木头,快往前走!”见前面堵,后来的工人骂骂咧咧开催。
魏如漆被推着来到一个大坑前。黑黢黢的坑内挤着近百人,人手一柄嫩竹,用刀削削地向下砍。竹皮翻飞,刨成一卷一卷,堆满送进桶里再运走,正所谓刨料,弄碎竹杆作为造纸原料。
看来此洞是造纸再印钱之地。
魏如漆四下张望,眼前一亮,一粒簪着茶花的头在坑里上下,找到了!是砚辞水!
魏如漆低头快步挤去,左侧身右推搡,硬生生挤到两人附近。
“跟着你砚哥哥,什么好玩的都有!”砚辞水捧起大把竹屑,双臂纵然一挥,竹屑打着旋儿,如焰火纷纷而落。白虚游俯身去捡,抱在怀里重新放回存竹皮的桶中。
“少爷别捡,您可小心手。”身边工人忙扶起白虚游,又专递给他一只装满竹皮的木桶:“随您撒着玩,小少爷,您开心就好!”
“不必捡!你砚哥哥的地,就是你的地,捡什么!”砚辞水边喝彩边笑,身旁工人们咧着嘴陪笑,满脸皱起岩石般的裂纹。
说罢,砚辞水又要去拉白虚游,想握住他手一起撒竹屑玩。
呸,花簪子摇的人心烦!
魏如漆脸越涨越红,几乎要热得烧起来。他忍无可忍,又怕墨气伤人使自己暴露,硬是挤到两人身后,抬手猛一拔!
“谁?”
簪子落地,砚辞水头发瀑布般披落,他惶然转身,满眼只有刚健的肌肉,众人忙着“嘿呦嘿呦”喊号,根本无人搭理他。
魏如漆背身偷笑,假装刨料,砚辞水刚要发怒,却被白虚游拦住。
“砚哥,我们去干别的,我不喜欢竹屑味。”白虚游把桶放回角落,起身要走。
魏如漆一怔,难道白虚游这是在心疼这些工人?这些衣不蔽体,只能靠出卖性命换多活一天的苦命人,他们和自己一样出身微寒,是杂墨,杂纸,甚至什么都不是。在他们显贵眼里,这些人命倒不如一支花簪贵重!
“小弟!又似泥偷懒!快干佛!”好巧不巧,洞口那大哥靠来,捉过他衣领,塞给他一柄刨刀。
白虚游循声望来,魏如漆忙低头,披发遮住侧脸,没命地刨起竹料来,他手酸肩麻,汗如雨下,怕两人认出自己,甚至压低嗓,使粗气喊起号子。
但白虚游还是注意到弓着腰不停手的男人,他比周遭工人都高,半遮的脸隐隐露出斧凿的线条,有些莫名熟悉,他想仔细些看,使出浑身力气绷直脚,但人山障目,山石般的宽肩后还是宽肩。
“快!随我去内洞!去看你没见过的!”砚辞水一把拉过白虚游的手,不待他回头,两人再次消失在石洞尽头。
外洞造纸,这内洞,必定是印刷钱的地方。
两人的声音也远去,魏如漆松口气,停了手。
“泥又偷懒?!”洞口大哥盯上魏如漆这不爱干活的小子,削竹皮的手不停,眉头却皱成三褶。
上几世的魏如漆可懒得与人掰扯,不是挥锤便是捅长钉,赢了就坐在尸体上微笑磨刀,输了就被剁成泥重生。
只是这世他有所顾忌,魏如漆从腰间取下白家印,若不是这大哥苦逼,他本不想用白家赘婿的身份。看见白印,大哥果然停下手,倒吸一口凉气后,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刀,嘿嘿讪笑两声:“少爷,真不号意思,窝似个粗人啊。”
“少爷,你抽窝一巴脏解解气,窝还有老母,魅有儿子……”
“无事。”魏如漆打断,“我找人。”
“少爷,泥早错地方,我们则只有男人的。”
洞口大哥眯着眼打量他,此人神不守舍,双目含水,看来就像被妻抛下的可怜鬼。
“找的就是男的!”魏如漆丢下一句,往洞里跑。
“一定是他老婆跑了,作奸呢!”大哥一捅身边人,两人对上眼,露出参透一切的微笑。
绕过蒸煮,打浆,抄纸的工坊,魏如漆循着鞋印一直往内洞里探,那洞口先是窄得仅过一人,几十米后突然宽阔,寂寂无声,且有刺鼻的怪香传来。
“谁?!”一人硬坑坑撞上他胳膊。
那人不应,只是兀自向前走去,又接二连三几人故意撞上魏如漆,他拉过一人正要发怒,却发现这人闭着眼,竟是个瞎子!
瞎子瑟瑟发抖,茫然指着嘴巴唔唔摇头,这瞎子还是聋哑人!魏如漆惊得又揪过一个,也是又聋又瞎,再一个,还是又聋又瞎!
这个内洞的全是聋瞎子!
魏如漆仔细看,每人手中都拉着条红绳,这是指引他们的轨迹,红绳向前,一眼望不到头。
倒是自己挡他们的路!找到两人间有一空隙,魏如漆也插队摸上绳,和众人一同摸索向内。
约莫走了一刻,他随众中到一排大缸前,大缸数不清有几百只,缸上均雕刻“泉场”二字,一眼望不到头。
每只大缸上都躺着一人,赤身裸体,手臂上切小口,再缚上一条浸湿的细线,血便顺着细线向缸里送。
那些聋哑瞎的人一动不动,任凭血液流干,再往干瘪的身体里埋一串铜钱,连皮带钱吊出洞去给家人认尸!
“这什么鬼地方……”魏如漆反应过来,他曾听说过“血牛”二字。
战争时期,高家大户特意圈养聋哑人作为开旗魂幡,为将士招魂。养这么多“血牛”,莫非要打仗?
“血牛”不听不看不说不闻,堵住七窍,死后魂灵才不会出逃。这些聋哑人们吃喝拉撒都在一处,为防止发嗖发臭,这些“血牛”只以新鲜菜叶为食,分沁物竟能有股奇异的芳香。
想到这,他腹内翻涌,忍不住想呕吐。
“哇—呕!”呕吐声从头顶传来。
“别怕!这是血牛,不算人!”
“来!砚哥哥给你看从没看过的!”
魏如漆循声望去,高处一块自然凸起的岩石上,砚辞水把白虚游护在怀里拍背,待他冷静下来,便捉住他的手向下指点。
所有血都汇聚于一口深不见底的血池,池水还没氧化变黑,便由工人拉着数枚铜印沾上血,仔细印到刚运来的白纸上,再裁剪成钱钞大小分批装箱。
“这批纸钞是彩曜孟氏要烧的,这批是我们远烟砚氏烧的,这批是我表家近烟梅氏烧的……”
金四墨,贵三宣的名字从砚辞水口中一一讲出。
这就是砚辞水口中的印钞!原是万万人鲜血铸印的纸钞!这哪是泉场?分明是黄泉坟场!
白虚游瞳孔骤缩,心口一堵,向后摔倒在砚辞水怀里。这世上怎会有人命轻贱至此,一串铜钱就能买下身心,买下生死!白虚游不明白,虚空幻境为何只有魏如漆的名字,自己只要救魏如漆!难道这万万人都不配有姓名?
岩壁之下,众人依旧忙碌。
“怎的还有缺腿的牛?”管“血牛”的小管事从人群拉出一个独脚蒙面的,向前一踹啐道:“哪家送的次品?叫他家都别再送了!还想要钱?要点脸!”
虽是要堵七窍的,但贵族认为身体残缺的魂灵不圆满,很不吉利。
“以为咱这什么都收?埋了!”管事骂骂咧咧,那瘸子被两人架走,不知要埋去何处。
“死瞎子!装着看什么玩意儿?”魏如漆愣神时,管事又拽过他手臂,上手要剥他衣服。
“闹个屁!你爹娘还等你换钱!”管事见魏如漆挣扎不从,一时火气上涌,一巴掌甩在魏如漆屁股上,嘴里还骂骂咧咧:“还说瞎子聋子好管!我就说要配只鞭子!”
“管事大哥,你别打人!”听见响动,白虚游在平台上大喊道。
“少爷,这死聋牛不听人话呐!”管事抱怨道,又偷踹屁股一脚。
“叫你别打!听着就是!”砚辞水发话,管事立刻哈着腰连连点头。
魏如漆屁股上火燎燎得疼,脸更是羞得从蒸笼里刚蒸出来,热得快滴汗,他本该回击这没人性的管事,却急于逃离白虚游的目光,脚步错乱,头埋得不能再低。
“砚哥,走吧,我不想看……”白虚游瞥见那弓得似虾子的魏如漆,以为是位病入膏肓的可怜老人,心疼地别过头去。
魏如漆还在与管事纠缠,衣服已被扒光个大概,露出宽肩细腰。
虽是驼背,那紧致的皮肤附在粗细有致的骨架上,该凸处凸,该凹处凹,令人不自觉产生不安分的思想。
“啧,这牛一身好肉,干这行可惜了……”瞥见那腰线弯成好看的弧度,管事眼前一亮,但时间紧迫,他只得摇着头去剥其他。
血牛也分优劣,他得检查这具身体是否落下疤痕。
魏如漆紧绷双腿,裤子和胶布似的粘在皮肤上。
“怎么这么难……”管事的火气又上头,今日见这壮牛后诸事不顺,还驯不了你?
管事一提魏如漆的脖子,手肘弯曲向腰间一撞,在他松劲的瞬间,终于拽住他裤子!
“欺人太甚!”料想白虚游已走远,魏如漆指节作响,下秒便要攀紧管事的脖子,牢牢狠握。听罢那骨裂的“咔嚓”声后,管事便会像只死鸭子,头颅垂到脖颈完全折叠。
自己定会和摇转经轮一般摇着那头颅,摇一圈啐一口!
“别欺负他!”白虚游不放心管事欺人,竟又折返回来。
白虚游觉得眼熟,探头看来,魏如漆赶紧回头,歪嘴作抽搐状。
“怎有这种劣等牛?”砚辞水皱眉。
以次充好,这造钞处竟如此乱来,那这纸钞的效用也大打折扣!
“少爷,小人刚看这牛还好好的……”今日着了魔似的,晦气,管事越看魏如漆越心烦。
“那是我故意挑你刺?”砚辞水笑道。
“不敢,不敢……少爷,小人不敢扯谎……”管事连连哈腰。
见两人争执不下,魏如漆踮起脚,披发猫腰,往缸后躲。
“哪里逃?!”
管事心里窝的火在此时喷发,莫名被指责的怨恨是岩浆,狂热地包裹他残存的理智,他向前猛一推,魏如漆头朝下掉进血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