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轮转，暗夜彻明》渔唱三更Yu

2、虚予

　　“冥冥冥冥……冥返？！怎么是你？你怎么——”
　　我被吓到结巴，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冥返没什么反应，两把匕首消失在他手中。他望向我，眼神晦暗不明，仿佛隔着一万场雨。
　　真正确认了面前神情冷漠的人是晏冥返之后，我忍不住冲上去双手按住他的肩左看右看，好一会儿才松开手。
　　谁能告诉我，我们分开的这个下午发生了什么？！冥返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回事？刚才那是什么东西？你又怎么——？总之，能给我解释一下吗？我说你的力气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了，敢情你脱下校服就是兵啊……”
　　冥返“啪”一下捂住我滔滔不绝的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鲸落。你的问题会有人给你解释。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刚才的怪物叫虚予。”
　　“虚予？老冯上课说的那个？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对。现在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一个人。”他拉过我，上下打量一下，又伸手捏了捏我的衣服布料，道，“那地方可能有点冷，你穿的少了。”
　　可是，现在不是夏天吗？打眼一看，冥返穿的是真厚——长裤，长袖外衣，还有高领内搭。
　　他不嫌热啊？！
　　“去哪？”
　　“跟我走。”他拉着我的手，向路尽头奔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好把心中疑问按下不表，跟上了他的脚步。
　　路尽头是我们分别时的岔路口，直行则是一堵结实的墙。可是到了岔路口，他没有往左右任何一个方向转，而是毫不犹豫地迎上那堵墙！
　　“冥返你看清楚啊！要撞墙了！！”
　　他没回答，一使劲儿把我拉到身边，让我靠近他，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眼，沉声道：“别害怕，不会撞墙。”
　　不等他伸手，我就已经闭上眼等挨撞了。不过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他很快就停下了脚步。
　　感觉到一丝寒意，我打了个哆嗦，睁开了眼。
　　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墙？墙已经被甩在身后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与墙外截然不同的世界，更怪异、更扭曲、更奇特——
　　如果说外面正值日落黄昏，尚有一丝余光，那么这个世界则近乎完全黑暗，没有日月星辰存在，只有深浅不一的黑白灰在天空中无规则地流动。
　　远处乱石堆叠成山，突兀地刺向天空。隐约有痛苦的呼号、尖锐的嘶吼，在远方最深处的黑暗中回响，久久不绝。
　　地面沟壑纵横，隐约有流动的声音。
　　唯一的光源来自地面上的生物。无论是动物植物——比如五条腿的猫、长翅膀的鱼或是摇头晃脑跳舞的狗尾巴草等——还是偶尔走过的正常人类，身上都笼罩着一层极浅极淡的暖光。这里没有那种混沌的怪物。
　　“这里是……”
　　“薄暮回廊。虚予们生活的世界。”
　　“哦……等等。”我突然有点转不过弯，“你的意思是不只是那种怪物？这个世界所有的生物都被称作虚予？”
　　“嗯。对于你的疑问，会有人详细地为你解释，我们现在去找他。”
　　“我再问一个问题！你能随意出入这两个世界，你是人类还是虚予？”
　　“人类。虚予没有血肉骨骼构成的实体，是虚化的。我身上也没有发光。”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哦”地应了一声，没再追问。
　　沿路看到的虚予都比较和善，就算长得再稀奇古怪，也没有要攻击我们的意思。当然不排除被吓到的可能——我们身边半径约三米的“无虚予区域”就可以看得出来，虚予看到我们恨不得退得越远越好。
　　四周的环境依旧荒芜，但是虚予却多了起来。两个出现在虚予世界的人类成了稀奇的存在，隔了老远我都听见了虚予们在窃窃私语。
　　冥返置若罔闻，目标明确地在错综复杂的世界左转右拐，寻找着他口中那个我们要找的人。
　　很快，他就在一堆由高耸乱石堆成的山洞前停了下来。“就是他，桑献。”
　　在看到人之后，我刚要说出口的一句“我们是来找山顶洞人的吗”停在嘴边。
　　被叫做桑献的人背靠乱石堆放松地站着，神情慵懒，发型稍显凌乱，右半边脸被长长的刘海遮挡，外套披在身上，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们两个，似乎早已预见我们的到来。一把长长的刀背在他身后。
　　他看上去很熟悉我。见到我第一眼，他捂住脸，扑哧笑出了声：“这么多次了还是忘不了你的中二打扮吗，哈基鲸你这家伙……”
　　我一脸懵地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不解：什么叫多次？我不是第一次见他吗？这套衣服哪里中二了，不是很正常吗？要说中二，他看起来可比我中二多了。还有，哈基鲸是什么鬼？我还没自报家门呢。
　　“能想出哈基鲸的家里得请高人了……”我无力吐槽，“你好，我是萧鲸落。”
　　“OK，小鲸鱼——你不介意我这么叫吧？我记性不太好。”桑献眯起眼睛微笑道，“要说高人，不是你旁边不就有一个吗？”
　　“……？”高人是这么解释的吗？虽然冥返的确比我高没错……我悄悄比划了一下我俩的身高。
　　冥返没笑，咳了两声，道：“鲸落，别跟他胡闹，我们的时间不多。”
　　“好吧，好吧，我知道。那么，你想先了解些什么？”桑献摊开一只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积压了好半天的疑问得以倾吐，我张口就问：“什么是虚予？这个世界又是什么？那怪物是怎么回事？冥返呢，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我……”
　　“别着急，我一个一个给你解释。”桑献捣了冥返一下，悄声道，“你家鲸鱼这问题只多不少，你又什么都不给他讲？又让我一个人来？我都‘风烛残年’了就不能体谅我一下吗？好你个晏冥返，次次不当人！”
　　“……时间来不及。必要的时候我会补充，不必多虑。”冥返淡淡道。
　　“算了，鲸鱼，你家冥返压榨老朋友。”桑献夸张地耸耸肩，“首先，第一个要回答的问题，什么是虚予？”
　　“虚予，人类意识中的另一重自我，从未被人类——或是多数人类——发现的，隐藏在潜意识中的另一个自己，反映人类内心最深的渴望、恐惧与特质。他们与人类共生，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不同空间。”
　　“唔，人性的黑暗面？”
　　“不完全是。”桑献指着远方浓重的黑暗，道，“反映人心最黑暗自我的虚予不在此处，也不可能来到这里。你遇到的怪物，就来自那里。”
　　“虚予世界，在一定程度上映射着人类的精神世界，如沉忆之界、欲望之巅等。而共生这一特性会让人类的情绪影响虚予，强烈的情绪会在虚予世界产生巨大的涟漪。举个例子，当他出现恐惧和愤怒的情绪时，我也能清楚地感受到。”
　　桑献指的是冥返。冥返抱臂站到我旁边，没有反驳，默认了这一说法。
　　“他？”我看看冥返，又看看桑献，很快反应过来，“你是冥返的虚予？”
　　“对啊。”桑献笑眯眯的，“不明显吗？”
　　“实际上……一点都不。”我满头黑线。简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嘛。“怎么看出来的？”
　　冥返默不作声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有一个很浅的齿轮状纹样。
　　“当人类和他们对应的虚予遇见时，这种标志就会出现在人类手上。”
　　“哇，好神奇。”我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问，“我也能遇到自己的虚予吗？”
　　“会的。”桑献含糊其辞道，没有明说。
　　我接着问：“既然大部分人从未发现过自己的虚予，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冥返怎么会来到这里？虚予怎么会来到人类世界，还伤害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要带我来到这里？”
　　“伤害人类的虚予啊……是噩蛊。”桑献的神情严肃起来，“一切都源于人类世界对虚予世界的影响。”
　　“前面讲过，由于共生，人类的情绪与情感会对虚予造成极大影响。一旦人类选择放弃自我、滋生绝望，沦为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他们的放弃与绝望会迅速反噬虚予，造成虚予的死亡。越压抑的情绪对虚予伤害越大。”
　　“随着现代社会发展，学生压力大上班族压力更大，就业压力大失业压力更大，经济压力大精神压力更大。出现精神问题的人类越来越多，虚予们也接连死去……”桑献的声音沉重了几分，隐约透露出一丝疲惫。
　　“这直接导致了虚予内部分裂为两大阵营：噩蛊和祟蜮。”
　　“噩蛊认为，人类的‘放弃’直接伤害甚至谋杀了他们的虚予同伴，主张让人类血债血偿，向人类复仇——当然，这是大部分噩蛊的想法。据我所知，有的噩蛊主张奴役人类，用人类的美好情感喂养虚予世界；或者彻底摧毁人类世界，建立真正纯净的新世界。”
　　要是第二种方法真能那么美好，恐怕大部分人类都会倒戈的……我听着，在心里小小地吐槽了一下。
　　“祟蜮是噩蛊的死对头。因为祟蜮一直反对噩蛊对人类的复仇，坚信终有一日，人类与虚予能够相互认识，达成和解，走向和谐统一，只是缺少时机与方法。当然，针对方法，祟蜮内部也产生了分歧：一方是温和派，主张等待人类的自我觉醒；另一方是激进派，主张有限度地干预人类世界，唤醒人类。”
　　“你属于哪一方？你怎么看？”
　　“我当然属于祟蜮，不然怎么可能对人类这么好？不过我和祟蜮的其他虚予都不一样，我属于第三方探索派，更致力于寻找两界共存甚至融合的方法。”
　　“可惜，我还没有找到。就算真的有，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牺牲也太大了。”他幽幽地感叹道，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想什么，一时无言。
　　“难道说，这里面需要人类和虚予的牺牲吗？或者，只是一个两个？”
　　冥返和桑献都露出了一瞬惊愕。
　　“鲸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只是猜测而已……毕竟，成千上万的牺牲不能算微不足道。”我哑然失笑，被两人的古怪反应搞得摸不着头脑，“不过，如果真的需要，我就那么做。”
　　冥返欲言又止。桑献则无声地笑了，但不像前面那么自然舒展。
　　“算了，我们继续说吧。微不足道的牺牲不仅仅是为了让两界共存，更是为了对抗更大的危机。”
　　“虚予的死亡方式是直接消散，所谓‘生为诞化，死作尘逝’。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虚予的死亡是完全的、不复存在的消失。可是没想到，散去的虚予导致虚予世界出现的空洞，空洞中又滋生了噩蛊们所倚仗的强大力量——归墟。”
　　“归墟成为了噩蛊的最高头领，带领噩蛊向人类复仇。一边直接杀害人类，一边对人类进行精神污染，意图消灭人类，重塑虚予世界。”
　　“可是虚予与人类共生，消灭了人类，虚予也没法活下来呀！”
　　“这就是问题！”桑献无奈地点点头，“它，它们，其实根本不在意虚予！所谓为了虚予世界的说辞，不过是妄想斩断共生关系，满足野心的借口罢了。祟蜮要做的，就是阻止归墟。”
　　“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那个微不足道的牺牲了？”
　　“我可没有赞同你的猜测哦，我们都被你的大胆猜测吓了一跳！”桑献眨眨眼。我听见了晏冥返短促的叹气声。“祟蜮们至今仍未找到与之抗衡的办法。”
　　“或者说，有，只是我们并不清楚。”桑献沉吟道，“古老的预言曾提示我们，「无源之光」是破局的关键，它的出现象征归墟的寂灭。”
　　无源之光？无源……光？那不是杀我的怪物口中的话吗？那也许另有所指？
　　“我听过。”我说，“当时要杀我的那个噩蛊，在接近我时说了几个字：‘无源，光，必须消灭。’他说的，是否就是预言中的「无源之光」？”
　　意外的是，桑献和冥返根本不惊讶。桑献笑道：“哈，看来所谓的「无源之光」，指的就是你，那噩蛊是归墟专门派去刺杀你的。真是奇了，他居然没有把手下精英刺客派去，倒是叫了个连形都没有化的低级噩蛊。”
　　“好了，无需再多问。休息一下，我们带你去找你的虚予。”桑献拍拍手结束了对话。
　　我一头雾水，想要追问。冥返却拍了拍我的肩，对我轻轻摇头，示意我别再问了。我只得就此作罢。
　　想起什么似的，桑献冲我打了个响指，笑眯眯道：“我有点事，小鲸鱼，借用一下你家晏冥返，我们有话要讲。”
　　叫人就叫人呗，什么你家我家的。我的耳朵有点烧，连忙快步走到了几步远外。冥返跟着桑献走到山石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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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沉默着。
　　“小鲸鱼……他从来没有变过。还远未走到那一步，他的想法就已经坚定了。”桑献打破了沉默，苦笑道，“可是这次，我们能够循规蹈矩地走到终局吗？意外太多了，而现在仅仅是开端……”
　　晏冥返没有答话，手伸在口袋里，紧紧握住了一块小小的石头。
　　“无论如何，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消灭归墟，一定有不需要鲸落牺牲的方法。”他垂下眼，“归墟和噩蛊害了我的家人，鲸落也要因为他们死去。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救不回我的家人了。但是，我有救回鲸落的机会……”
　　“我理解。你不会那么轻易走向绝望，九千二百六十九次的失败都没能打败你，让你沦为一具行尸走肉。”桑献勉强笑着，“我也相信，相信第九千二百七十次，轮回了九千转的暗夜会迎来长久的光明。”
　　又一阵沉默。
　　“这次，你会选择告诉小鲸鱼真相吗？你已经隐瞒太多次了。你想过，如果被他知道了会怎样吗？”
　　晏冥返不回答。
　　“你不在虚予世界内，不清楚其中的变化。我要提醒你，小鲸鱼可能有九千二百七十次回溯的记忆，只是他自己还不清楚。早晚有一天他会知道的。”
　　“我的茧，终究无法覆盖过去。”
　　桑献瞥了晏冥返一眼。
　　“归墟之眼变得一次比一次更小了。你知道第一次见到的归墟本体有多庞大和恐怖。它的力量终于没有了曾经那么强大，这说明小鲸鱼曾经给它造成的伤害是有效的。”
　　“归墟可能拥有之前回溯的记忆吗？时间线发生了细小的变化，原本把鲸落当作普通人类的噩蛊变成了刺杀鲸落的噩蛊。”
　　“我认为没有。归墟只派来了未化形的低级噩蛊，没有让碎影来。大概是听说了「无源之光」的预言，想将威胁提前扼杀，因为不清楚实力而不敢轻举妄动，那噩蛊只是试探。他们已经发现小鲸鱼没有能力，之后才会让更厉害的噩蛊动手。”
　　“希望如此。”晏冥返说。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两人走出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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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墟之眼。
　　黑暗层层叠叠，交织成形似可怖巨眼的繁杂图案。“巨眼”微微鼓动，圆睁着，骨碌碌一阵转动，将目光投向无光的天空。
　　“「无源之光」，原来是个人类。”
　　“可笑啊，祟蜮为什么会将希望寄托在残忍的人类身上……人类，只会令虚予走向万劫不复的死亡……”
　　“他们，可曾见过虚予的怨？”
　　身边的黑暗闻言一阵躁动，却没有任何声响。
　　“你……在哭泣吗？”
　　归墟微微阖眼，很快闭紧眼睛。
　　不，他怎么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
　　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巨眼”上方。
　　“碎影，杀了那人类。不，另一个也不能放过。”
　　身影告退，消失在“巨眼”的视线中。
　　“巨眼”缓缓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