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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宫先生的“特别关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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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初早晚把自己完全埋进了工作里。
她需要这份专注。唯有指尖触摸古老绢帛的质感,鼻尖萦绕矿物颜料和古旧纸张混合的气息,才能让她暂时忘记宫潮生那双过于灼人的眼睛,忘记画上那两行惊心动魄的小字。
“桥断水不断,恨海难平。”
宫潮生。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脑海里。无法忽视,无法磨灭。
她试图用各种科学理论说服自己。重名。巧合。古人玄妙的预言?不,那太荒诞。
可心底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不是巧合。
她和宫潮生,和这幅画,一定有着某种她尚未知晓的、深刻的联结。
这让她不安。非常不安。
“听雨斋”成了她的避难所。她每天早早过来,很晚才离开,尽可能避免与宫潮生碰面。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躲避。没有再像第一天那样突兀地出现。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存在。
他的“存在感”,无孔不入。
第一天。
初早晚正在调配清洗画芯需要的特殊去离子水。云姑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
“初小姐。”云姑将木盒轻轻放在画案一角,“老爷吩咐,把这个送来给您。”
初早晚疑惑地打开盒子。
里面不是工具,也不是颜料。而是一套极其精美的甜白瓷茶具。釉色温润如玉,薄如蝉翼。
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的锡罐,打开,是顶级的明前龙井。茶叶扁平光滑,色泽翠绿,清香扑鼻。
“宫先生这是……”初早晚蹙眉。
云姑垂着眼,声音平和:“老爷说,修复工作耗神费力。初小姐累了,可以喝口茶,歇一歇。这茶具,他看着合眼缘,觉得您用着应该趁手。”
合眼缘?
初早晚看着那套明显价值不菲的古董茶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记得……她前世(如果那模糊的感觉是前世的话),似乎……格外偏爱这种素雅到极致的白瓷。
是调查过她的喜好?还是……又是那该死的“巧合”?
“替我谢谢宫先生。”她合上盒盖,声音平静无波,“不过,我工作时没有喝茶的习惯。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请云姑拿回去吧,万一碰坏了,我担待不起。”
拒绝。干脆利落。
云姑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颔首:“老爷说了,东西既送来,就是初小姐的。如何处理,随您心意。”
说完,她躬身退了出去,留下那个紫檀木盒,像一个沉默的、来自宫潮生的注视。
初早晚看着那盒子,最终还是没有动它。把它推到了画案最远的角落。
眼不见为净。
第二天。
她需要一些稀有的、用于固色的明胶。她开的单子里的那种,需要特定产地,市面上很难立刻找到。
她正打算联系同行想办法,云姑又来了。
这次,她手里捧着一个玉色的瓷盅。
打开。里面正是她需要的那种明胶。成色极佳,分量十足。
初早晚愣住了。
“宫家库房里,恰好存有一些旧物。”云姑轻描淡写地解释,“老爷让人找了出来,看看合不合用。”
恰好?
这种巧合,未免太刻意。
初早晚看着那品质上乘的明胶,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这是修复材料,关乎工作。她不能因为个人情绪,影响正事。
“……谢谢。很合用。”她收下了。
云姑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再次退下。
初早晚看着那瓷盅,心情复杂。他好像……很了解修复的流程,甚至知道她会遇到什么困难。
第三天。
下雨了。不是绵绵细雨,是倾盆大雨。
初早晚站在听雨斋门口,看着外面如瀑布般的水帘,有些发愁。她没带伞。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冒雨冲回住处时,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精准地停在了台阶下。
“初小姐,”司机恭敬地躬身,“老爷吩咐,送您回去。”
初早晚:“……”
她看着那辆静静停在雨幕中的黑色豪车,像一头沉默而忠诚的野兽。
他连天气都算到了?
这种无处不在的“关照”,没有让她感到温暖,反而生出一种被严密监控的窒息感。
他到底想干什么?
弥补?赎罪?可是,她根本不记得他所谓的“罪”是什么!
“不麻烦了。”她试图拒绝,“雨小一点我再走。”
“老爷说,画作修复至关重要,初小姐的身体更不能有丝毫闪失。”司机的声音不容置疑,“若是淋雨着了凉,影响了进度,就是宫家的过失了。”
话已至此,初早晚还能说什么?
她沉默地坐进了车里。车内空间宽敞,空气里弥漫着和他身上一样的、淡淡的冷冽木质香。
这味道,让她心烦意乱。
第四天。她发现画案旁多了一把符合人体工学的官帽椅,坐着修复,腰部再不会酸疼。
第五天。她随口对云姑提了句夜里睡得不踏实,担心老宅安全。当晚,听雨斋外就多了两个无声巡逻的保镖。
……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编织了一张细密而柔软的网。将她缓缓包围。
他用的是“阳谋”。送的要么是工作必需品,要么是无法拒绝的“好意”。他本人从不出现,却让他的“影子”,无处不在。
初早晚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周围的树脂温暖、透明,却将她牢牢凝固,动弹不得。
她讨厌这种感觉。
非常讨厌。
这天下午,她正在小心翼翼地处理那片靠近“血迹”的破损,心神消耗巨大。
云姑又来了。这次,手里端着一个青瓷盖碗。
“初小姐,炖了一下午的冰糖燕窝,您润润喉。”
初早晚盯着画绢上那道尖锐的划痕,头也没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烦躁:
“拿走。我不需要。”
云姑端着盖碗的手,顿在了半空。
斋室内,一片寂静。只有雨声,和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现出抗拒。
几秒后,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工作需要体力。”
初早晚猛地回头。
宫潮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他依旧穿着深色的中式衬衫,脸色在廊下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晦暗。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你的身体,不能垮。”
他走了进来,从云姑手中接过那碗燕窝,亲自放到了画案旁的小几上。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宫先生。”初早晚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我很感谢您的关照。但这些都是我的私事,不劳您费心。您支付报酬,我修复画作,我们之间,仅此而已。”
她再次,清晰地划下界限。
宫潮生凝视着她。他的眼神很深,像结了冰的湖,湖底却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暗流。
“仅此……而已?”他重复着,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
“是。”初早晚肯定地回答。
他沉默了。目光从她脸上,移到了画案上的古画。落在了那座桥上,那株垂柳上,那个……她正在处理的破损上。
他的眼神,骤然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可是早晚……有些事,不是你想‘仅此而已’,就能真的‘而已’的。”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离开了听雨斋。
背影依旧挺拔,却无端地,透出一股深沉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执拗。
初早晚站在原地,看着小几上那碗依旧冒着热气的燕窝。
又看了看画上那触目惊心的破损和暗渍。
“桥断水不断,恨海难平。”
宫潮生的话语,在她耳边回荡。
她忽然意识到,他的“特别关照”,从来不是体贴。
那是一场沉默的宣战。
一场他单方面发起的,名为“弥补”或者说“纠缠”的,战争。
而她,早已被卷入其中,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