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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桥头的对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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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云姑那里回来,初早晚的心,像是被放在文火上,细细地熬。
“不负”。
那两个字,连同云姑苍老平静的声音,反复灼烫着她的神经。
恨海之下,也曾是情天。
她坐在窗前,看着暮色一点点吞噬掉宫家老宅飞翘的檐角。
心里,乱得很。
为那个用血泪写下“不负”的女子。
也为那个,被蒙在鼓里,独自在恨海里挣扎了百年的宫潮生。
她忽然,很想问问他。
如果他知道……
如果他看到那两个字……
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像藤蔓,疯狂滋长。
她猛地站起身。
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夜色,已经笼罩下来。
廊下挂着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她没有去听雨斋,也没有去主宅。
她走向了那座桥。
画上的桥。梦里的桥。一切开始与终结的……桥。
夜晚的桥,比白天更静。
河水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粼光。潺潺的水声,像是永恒的叹息。
她走到桥中央。
站定。
夜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角,带来一阵凉意。
她看着桥下黑黢黢的河水,仿佛能看到,百年前,那个和她有着一样容貌的女子,就是从这里,纵身跃下。
心口,泛起细密的疼。
脚步声。
很轻。却沉稳。
一下,一下,敲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她的心上。
她没有回头。
也知道,是谁来了。
他停在她身后。距离,不远不近。
她能感受到他投注在她背影上的目光。沉重,复杂,带着几乎要将她融化的热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空气,凝固了。
只有风声,水声。
“你知道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不是疑问,是陈述。
初早晚缓缓转过身。
对上他的眼睛。
夜色里,他的轮廓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或者说……不敢看懂的情绪。
痛苦。悔恨。渴望。还有……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
“知道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知道那幅画上的‘血迹’下面,藏着什么吗?”
宫潮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透明。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初早晚往前走了一步。
逼近他。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臂。带着淡淡的,属于她的清冷气息。
“宫潮生。”她叫他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看清楚了。”
她抬起手。没有碰他。只是虚虚地,在空中,一笔一划,写下那两个字。
“不。”
“负。”
随着她指尖的划动,宫潮生的瞳孔,剧烈地收缩!
像是被两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他猛地后退一步!
像是无法承受这两个字的重量!
“不……不可能……”他摇头,声音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那是……血……”
“是血。”初早晚肯定地回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是她的血。和着眼泪,写下的。”
她看着他脸上瞬间崩塌的表情,看着他眼底那坚固了百年的“恨”与“罪”,像冰面一样,寸寸碎裂。露出下面,鲜血淋漓的,真实的痛苦和……茫然。
“她从来没有背叛过你。”初早晚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直到最后,她想的,不是恨你,而是……‘不负’。”
“不负……”宫潮生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像是第一次,真正理解它们的含义。
然后,他笑了。
笑声低哑,苍凉。比哭更难听。
笑着笑着,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从他猩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一大颗,一大颗。
砸在冰冷的桥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这个总是深沉、克制、甚至有些阴郁的男人。
此刻,在她面前,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无声,却撕心裂肺。
初早晚的心,被那眼泪狠狠烫了一下。
她看着他颤抖的肩膀,看着他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的拳头。
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怨怼,在这一刻,忽然都失去了力气。
她还能说什么?
指责一个,已经被真相击垮的灵魂?
“为什么……”他抬起头,泪流满面,眼神破碎地看着她,像在问她,又像在问那个早已消散在时光里的灵魂,“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恨你那么久……”
他的声音,脆弱得不堪一击。
初早晚沉默着。
夜风更大了些。吹得河水哗哗作响。
良久。
她轻轻开口,声音飘散在风里:
“宫潮生,恨海……真的难平吗?”
宫潮生浑身一震。
他看着她。
看着她在月光下,清冷而平静的眉眼。
看着这个,带着“不负”真相,来到他面前的女子。
恨海难平?
当恨的基石,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荒谬的误会……
当恨的对象,在生命的尽头,留下的竟然是“不负”……
这恨海,还如何能“平”?
它不再是恨了。
它变成了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
是悔。是痛。是无穷无尽的……债。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初早晚最后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有怜悯,有释然,也有……一丝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挂。
然后,她转身。
像百年前那个雨夜一样,她走向桥的另一端。
只是这一次,她的脚步,很稳。
没有回头。
宫潮生站在原地。
像一尊被遗弃在桥头的石像。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孤寂,落寞。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灯笼光晕的尽头。
耳边,只剩下风声,水声。
还有心里,那轰然倒塌的,名为“恨海”的囚笼,和……随之涌出的,更加无边无际的,名为“情天”的……痛苦与绝望。
不负。
这两个字,从此以后,将不再是画上的秘密。
而是刻在他灵魂上的,永恒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