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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修复与毁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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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不欢而散。
像一场被骤然掐断的华丽戏剧。
谢寻那句“离她远点”,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足以掀翻整个宫家。
宫潮生没有当场发作。
他只是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黑得像两口深井,里面是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暴戾。
他死死地盯着初早晚。
仿佛要将她的身影,钉穿在灵魂上。
然后,他转身。一言不发。大步离开了宴会厅。背影僵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决绝。
主角离场。
气氛瞬间冰封。
所有宾客噤若寒蝉,面面相觑,然后匆匆告辞。
一场精心筹备的晚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谢寻无所谓地耸耸肩,拉着还有些发懵的初早晚,也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地方。
第二天。
宫家老宅,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比以往更静。静得让人心慌。
初早晚站在听雨斋的画案前,看着那幅古画。
心境,已然不同。
昨夜的针锋相对,宫潮生那碎裂般的眼神,谢寻毫不退缩的维护……还有,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关于背叛与死亡的梦境。
所有线索,都指向这幅画。
它不再是冰冷的文物。
它是潘多拉的魔盒。装着百年的爱恨情仇,装着血与泪的秘密。
而她,必须打开它。
不是为了宫潮生。
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弄清楚,纠缠着她的,到底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戴上手套。
今天,她要处理那片最核心的区域——那道尖锐破损,和旁边的暗红“血迹”。
这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
动作,必须极致的轻,极致的稳。
她先清理破损周围的浮尘。用最细的软毛排笔,屏住呼吸,一点点扫过。
然后,是加固老化脆弱的绢丝。用特制的胶矾水,极薄极匀地涂抹。
她的精神高度集中。
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这幅画。
窗外没有下雨。阳光透过格栅窗,落在画绢上。
当她的笔尖,再次轻轻拂过那片暗红污渍时——
嗡!
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强烈!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
阳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摇曳的烛火。
场景变了。
不是雨夜的桥头。
是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像是书房。
她(那个她)站在书案前。穿着月白色的襦裙,身形单薄。
宫潮生(那个他)就在她对面。穿着墨色长袍,脸色阴沉。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案。
案上,铺着一张画。
就是这幅……江南烟雨图!
只是,画是崭新的。绢帛洁白,墨色鲜亮。
“为什么?”他(宫潮生)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怒火,比雨夜那一次,更沉,更重,“为什么要画这个?纪念你们……私会的地方吗?!”
他指着画上的……那座拱桥。
她(那个她)脸色煞白,嘴唇颤抖:“我没有……这只是一幅画……”
“一幅画?!”他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
他眼底是猩红的血丝,是疯狂的妒忌,“我亲眼所见!你与他……在桥上……拉拉扯扯!谢寻!是不是他?!”
又是谢寻!
梦境之外,初早晚的心脏狠狠揪紧!手中的排笔差点再次脱落。
原来……猜忌和误会,从那时就开始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那个她)急切地辩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们只是偶然遇见!他说了几句话就走……”
“偶然?”宫潮生冷笑,那笑容扭曲而痛苦,“好一个偶然!那这画呢?!也是偶然?!”
他猛地伸手,想去抢夺那幅画!
她(那个她)下意识地护住!
“不要!”
争执,发生了。
推搡间。
不知是谁的手,碰到了书案上的……一把裁纸刀。
刀锋锐利,闪着寒光。
“刺啦——!”
一声清晰的,绢帛被划破的声音!
同时响起的,还有她(那个她)一声短促的痛呼!
刀锋,划破了画绢!也在她下意识护画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血口!
鲜红的血,瞬间涌出!
滴落。
正好,滴在了画绢上。滴在了那道刚刚被划破的破损旁边。
白绢。血红。
触目惊心!
两人都愣住了。
宫潮生看着那血,看着她手臂上那道伤口,眼中的疯狂瞬间褪去,只剩下恐慌和悔恨。
“早晚……我……”
他想上前。
她却猛地后退一步。抱着受伤的手臂,看着画上那道狰狞的破损,和那抹刺目的鲜红。眼泪,终于决堤。
不是为手上的伤。
是为他的心。为他的不信任。为这……被彻底毁掉的美好。
“宫潮生……”她看着他,眼神里是彻底的心碎和绝望,“你毁了它……你也……毁了我……”
她不再看他。转身,踉跄着跑出了书房。
跑向了……那个注定结局的雨夜。
……
幻象,如潮水般退去。
初早晚猛地回神,发现自己还维持着拿着排笔的姿势,指尖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额头,满是冷汗。
原来……是这样。
那道破损,是争执中被裁纸刀意外划破。
那片“血迹”,是她(那个她)手臂受伤时,滴落的血。
所谓的“背叛”,源于一场可笑的,因嫉妒而产生的误会。
没有通敌。没有卖国。
只是一场……因爱生疑,因疑生恨的悲剧。
他因猜忌而毁了画,也间接……逼死了她。
初早晚看着画上那道破损,看着那片暗沉的血迹。
心中五味杂陈。
有对那个“她”的无限怜悯。
有对宫潮生那偏执疯狂的悲哀。
也有……一丝莫名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释然?
原来,恨海的源头,并非滔天罪孽。
只是一个……爱到极致,反而迷失了自己的,可怜人。
她拿起工具,继续工作。
心境,却不同了。
她不再恐惧这片区域。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开始修复这道承载了太多痛苦的伤痕。
清洗。加固。补绢。全色。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像是在抚平一段,满是褶皱的过往。
时间,在指尖流逝。
当她用最细的毛笔,蘸取与原画几乎一模一样的矿物颜料,为最后一点补绢处进行“全色”时——
她的笔尖,无意间,轻轻擦过了那片暗红“血迹”的……边缘。
一种极其微妙的,颗粒感的差异,从笔尖传来。
和周围绢帛的触感,略有不同。
初早晚的心,猛地一跳!
她停下动作。凑近,用高倍放大镜,仔细观察那片暗渍。
在强光下,她发现……在那片暗红色的中心,最深的地方,颜料的堆积方式,似乎……隐隐勾勒出了某种极细微的轮廓?
不像随意的滴溅。
更像……是人为的,刻意点染出的……字迹?!
一个大胆的念头,窜入脑海!
她屏住呼吸,拿起专用的化学试剂棉签,极其轻微地,点向那片暗渍中,颜色最深的,疑似起笔的位置。
她没有试图清除它。只是用试剂,让它暂时地、极其有限地显色更清晰一点。
棉签轻轻擦拭。
一下。两下。
随着表层一些掩盖性的尘垢被小心地拂去……
那隐藏在血迹中心,□□涸血液本身颜色完美覆盖的……两个极其细小,却清晰可辨的字,终于……显露了出来!
不是“宫潮生”。
不是“恨海难平”。
而是——
“不”
“负”
不负。
初早晚如遭雷击!手里的棉签,飘然落地。
她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字。
看着那片由血与误会凝结的“恨海”中心,竟然……藏着这样两个,带着决绝意味的字!
不负。
不辜负谁?
不辜负什么?
是那个“她”,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用这种方式,留下的……无声的辩白?还是……某种她未能说出口的……承诺?
修复与毁灭。
她在修复这幅画的物理伤痕。
却也在这过程中,亲眼“目睹”了它被毁灭的瞬间。
而现在。
她似乎……正在揭开,比毁灭更深一层的……被血掩盖的……真相。
恨海之下,是否……也曾有过,情天?
初早晚看着那“不负”二字,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静。
这幅画,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千百倍。
而宫潮生……
他知道吗?
这片他视为罪证和痛苦源泉的“血迹”里,竟然藏着这样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