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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东宫玉碎情难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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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书房的鎏金铜钟敲了三下,沈砚之手里的奏折翻来覆去看了三页,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从昭雪宁回太傅府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他派去的人传回消息,说她进府后就再没出来,连东宫送去的补品,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备轿,去太傅府。”沈砚之猛地站起身,玄色衣袍扫过案上的茶盏,茶水泼在奏折上,晕开一片深色的印记,他却浑然不觉。
太傅府的朱漆大门前,沈砚之刚下轿,就看见昭雪宁的贴身侍女青禾提着一个食盒从府里出来。他脚步一顿,上前两步:“青禾,你家小姐呢?身体怎么样?”
青禾看到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为难,屈膝行礼:“回殿下,小姐在陪夫人说话。殿下送来的补品,夫人让奴婢原封不动地送回去,说太傅府虽遭变故,却也不敢叨扰东宫。”
沈砚之的心沉了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里面是他特意让太医院炼制的凝神丹——昭雪宁从小就容易失眠,这丹药是她以前最常吃的。“把这个交给你家小姐,告诉她……是我不对。”
青禾犹豫着接过锦盒,刚要转身,就听见府门里传来昭雪宁的声音:“青禾,站住。”
昭雪宁穿着一身素色衣裙,从门内走出来,阳光落在她脸上,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她的目光落在青禾手里的锦盒上,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谁让你接东宫的东西了?扔了。”
青禾吓得手一抖,锦盒掉在地上,里面的凝神丹滚出来,散落在青石板上,被路过的马车溅起的泥水弄脏。沈砚之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弯腰想去捡,却被昭雪宁拦住。
“太子殿下不必费神。”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这凝神丹,我早在被你禁足东宫的时候,就已经吃够了——吃再多,也治不好心里的堵得慌。”
沈砚之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冰冷的眼神,喉结滚动了几下:“宁宁,我知道你还在生气。我今天来,是想跟你道歉,之前是我不好,不该怀疑你和岳父……”
“怀疑?”昭雪宁笑了,笑声里满是嘲讽,“殿下现在说怀疑,未免太轻描淡写了。当初你在朝堂上,看着我父亲撞柱而倒,眼神里的冷漠,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府门前那棵老槐树上——那是她和沈砚之小时候一起爬过的树,如今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灯笼,早已褪色。
“还有这个。”昭雪宁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扔在沈砚之面前,“这是你放在我书案下的‘证物’,上面的青泥,你说是从霁州漕运衙门带来的。可我父亲早就告诉我,漕运衙门阶前全是青石板,根本没有泥泞。你这么处心积虑地伪造证据,现在却说只是‘怀疑’?”
沈砚之看着地上的玉佩,心里一阵刺痛——那枚玉佩确实是他一时糊涂,被沈恪蒙蔽着放的。他想解释,却听见昭雪宁继续说:“我回府的时候,看到东宫的人在太傅府周围徘徊,殿下是怕我跑了,还是怕我销毁什么‘罪证’?”
“我没有!”沈砚之急忙辩解,“我只是担心你和岳父的安全,派他们来保护你们……”
“保护?”昭雪宁的声音陡然提高,引来不少路人围观,“殿下的保护,就是把我关在东宫,让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受冤,看着陈叔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吗?这样的保护,我承受不起!”
她转身就往府里走,沈砚之想追上去,却被守在府门的侍卫拦住。侍卫低着头,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殿下,夫人吩咐过,没有小姐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太傅府。”
沈砚之看着昭雪宁的背影消失在府门后,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站在原地,看着地上被泥水弄脏的凝神丹和那枚玉佩,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以为自己是来道歉的,却没想到,反而让两人之间的误会,更深了。
沈砚之踉跄着走出太傅府的街巷,指尖还残留着被泥水弄脏的凝神丹的凉意。他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不知何时竟落了雪,细碎的雪沫粘在鬓角,融成冰凉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雪还是泪。
“回东宫。”他翻身上马,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马缰被他攥得死紧,指节泛白,连□□的骏马都似感受到他的焦躁,蹄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溅起的雪水打湿了他的衣摆。
东宫书房的门被“砰”地推开,寒风裹挟着雪沫涌进来,案上的烛火剧烈摇晃,险些熄灭。沈砚之径直走到案前,一把扫开堆在上面的奏折——那些关乎朝堂琐事的文书,此刻在他眼里都成了碍眼的东西。
案角静静躺着一个铁盒,正是从黑风寨带回的沈恪罪证。他伸手打开铁盒,里面的账册和书信散落出来,每一页都记着沈恪的贪婪与阴狠:挪用的赈灾银数目、贿赂的官员名单、伪造的栽赃证据……甚至还有几封密信,是沈恪写给霁州知府,要他“处理掉”陈老货郎和昭家的。
沈砚之拿起其中一封密信,指腹摩挲着纸。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想起昭雪宁在太傅府门前的质问,想起她眼里的冰冷与绝望,想起那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沈恪递来“证据”时的刻意讨好,朝臣弹劾太傅时的整齐划一,还有自己当初那些愚蠢的怀疑……
“我真是个蠢货。”他低声咒骂,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烛台掉落在地,火星溅起,烧着了案边的宣纸。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些罪证,眼神一点点变得狠厉,像极了被困在绝境里的孤狼。
“沈恪,你毁我岳父清誉,伤我心上之人,害我夫妻离心……这笔账,我定要你加倍偿还。”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痕,指尖用力到泛白。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满是罪证的案上,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转身走到书架前,拉开最底层的暗格,里面藏着一枚鎏金令牌——那是皇帝赐给他的,可调动京中所有禁军。他握紧令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来人。”
禁军统领推门而入,见他脸色阴沉,连忙躬身行礼:“殿下。”
“传我命令,立刻封锁三皇子府,任何人不得进出。”沈砚之的声音冷得像冰,“另外,将这些罪证整理好,随我进宫面圣。我要让沈恪,还有他背后的那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禁军统领接过罪证,看着沈砚之眼中从未有过的狠厉,心里一凛,连忙应声:“属下遵旨。”
统领走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沈砚之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漫天的飞雪,心里清楚——扳倒沈恪,只是第一步。而他和昭雪宁之间的裂痕,或许要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未必能弥补。但他不会放弃,哪怕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他也要为她、为太傅府,讨回所有公道。
紫宸殿的盘龙柱泛着冷光,沈砚之捧着铁盒跪在金砖上,殿内的檀香压不住他身上的雪寒气。皇帝坐在龙椅上,手指摩挲着玉如意,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审视:“砚之,你冒雪进宫,又带着这些东西,是有要事启奏?”
“父皇,儿臣要参奏三皇子沈恪,贪赃枉法,构陷忠良!”沈砚之声音铿锵,将铁盒里的账册、书信一一取出,双手高举过头顶,“这是从霁州黑风寨搜出的罪证,沈恪挪用霁州赈灾银三十万两,一半贿赂朝臣,一半藏于私寨;更伪造证据,污蔑太傅昭怀安贪污,意图将其置于死地!”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恪穿着一身锦袍,匆匆跑进来,跪在沈砚之身边,脸色煞白:“父皇,儿臣冤枉!太子这是污蔑,是因为昭雪宁的事,故意针对儿臣!”
皇帝皱起眉,示意太监将罪证呈上来。太监捧着账册走到龙椅前,皇帝一页页翻看,脸色越来越沉。当看到沈恪写给霁州知府的密信时,他猛地将账册摔在地上,玉如意重重砸在龙椅扶手上:“沈恪!你可知罪?”
沈恪吓得浑身发抖,却依旧硬着头皮狡辩:“父皇,这不是儿臣写的!是太子伪造的,是他和昭怀安串通好,想除掉儿臣!那账册上的字迹,根本不是儿臣的,定是他找人模仿的!”他说着,转头瞪着沈砚之,眼神里满是怨毒,“太子哥哥,你为了一个昭雪宁,竟不惜伪造证据构陷亲兄弟,你对得起父皇,对得起大胤吗?”
沈砚之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伪造?黑风寨的守卫都已被抓获,招认是你派去转移赃物的;霁州知府的管家也已招供,说你去年冬天曾私下见过知府,临走时留下了十万两银票;还有陈老货郎,他是霁州漕运的老账房,被你折磨得奄奄一息,就是为了逼他承认是昭太傅指使他贪污!这些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
“人证?”沈恪冷笑一声,“那些守卫都是太子的人,自然会帮着他说话;知府管家是被屈打成招,陈老货郎更是昭怀安的旧部,他们的话怎么能信?”他爬到皇帝脚边,抱住皇帝的腿,声泪俱下,“父皇,儿臣知道,儿臣平时是有些贪玩,可绝不敢贪污赈灾银,更不敢构陷太傅啊!太子这是嫉妒儿臣,怕儿臣抢了他的太子之位,才故意这么做的!”
皇帝看着沈恪痛哭流涕的样子,又看了看沈砚之冷硬的脸,心里也犯了嘀咕。他沉默了片刻,对太监说:“传旨,将黑风寨的守卫、霁州知府管家和陈老货郎都带进宫来,朕要亲自审问。”
沈恪心里一紧,却依旧强装镇定:“父皇英明,儿臣相信父皇定会还儿臣一个清白。”
沈砚之看着沈恪的嘴脸,心里满是不屑。他知道,沈恪这是在拖延时间,想找机会销毁证据或者买通证人。但他早已做好了准备,那些人证都被他安排在禁军的严密看守下,沈恪根本没有机会动手。
很快,黑风寨的守卫、霁州知府管家和陈老货郎就被带进了殿内。陈老货郎虽然还很虚弱,但眼神依旧坚定。当皇帝问他是不是沈恪折磨他时,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将沈恪如何逼他伪造供词,如何对他严刑拷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黑风寨的守卫和霁州知府管家也纷纷招供,证实了沈恪的罪行。沈恪看着人证们一个个指证自己,脸色越来越白,再也说不出狡辩的话来。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恪,声音都在颤抖:“你这个逆子!朕真是瞎了眼,竟养出你这样的东西!贪污赈灾银,构陷忠良。”
沈恪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气焰。
沈砚之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他知道,沈恪倒了,昭父的冤屈可以洗清了,可他和昭雪宁之间的关系,却依旧是一团乱麻。
天牢的石壁渗着湿冷的寒气,铁链拖地的声响在走廊里回荡。昭雪宁跟着狱卒走到最深处的牢房前,栏杆后,沈恪穿着囚服,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曾经的锦衣玉食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眼底未散的阴鸷。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看到昭雪宁的瞬间,浑浊的眼睛里突然亮起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扑到栏杆前,双手死死攥着冰冷的铁条:“宁宁?是你!你是来救我的对不对?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昭雪宁站在离栏杆三步远的地方,素色衣裙在昏暗的天牢里显得格外单薄。她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化不开的恨意:“救你?沈恪,你害死陈叔,污蔑我父亲,差点让我也死在霁州,你觉得我会救你?”
“我没有!”沈恪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甲抠得铁条咯吱作响,“那些都不是我的本意!是沈砚之,是他逼我的!他从小就什么都比我好,太子之位是他的,连你也是他的!我不服!”他的情绪变得激动,额头上青筋暴起,“我只是想把你抢过来,想让你看看,我比他更爱你!我挪用赈灾银,是想攒钱,等我以后有了势力,就带你走,远离这皇宫的争斗!我构陷昭太傅,是因为他阻碍我们,他只认沈砚之这个女婿!”
“爱我?”昭雪宁笑了,笑声里满是嘲讽,“你的爱,就是把我父亲逼得撞柱,把陈叔折磨得半死不活,把我推到生死边缘?沈恪,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只懂占有和毁灭!”
沈恪的眼神黯淡下去,却依旧不死心,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昭雪宁的衣角,却被她猛地后退躲开。“雪宁,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迷路的孩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等我出去,我什么都给你,我再也不跟沈砚之争了,我带你去江南,去看你最喜欢的桃花……”
“你永远都出不去了。”昭雪宁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决绝,“你犯下的罪,足以让你凌迟处死。我今天来,不是来救你,也不是来听你忏悔的,我是来告诉你,我父亲的冤屈洗清了,陈叔的仇也会报,你欠我们的,都会一一讨回来。”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再看沈恪一眼。沈恪看着她的背影,绝望地瘫坐在地上,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对着走廊大喊:“宁宁!你回来!我爱你啊!我真的爱你!”
可他的声音,终究被厚重的牢门隔绝,只剩下空荡荡的回声,在阴冷的天牢里,显得格外悲凉。
天牢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吱呀”关上,将沈恪的嘶吼彻底隔绝。昭雪宁站在台阶上,冬日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却暖不透那层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冷。她抬手拢了拢披风,指尖触到布料上绣着的缠枝莲——那是当年沈砚之亲手为她挑的花样,如今看来只觉刺眼。
“宁宁。”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昭雪宁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沈砚之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玄色衣袍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显然已经等了很久。他看着她的背影,喉结动了动,声音放得极轻:“天牢里冷,我让人做了你爱吃的莲子羹,趁热喝些。”
昭雪宁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食盒上,又缓缓移到他脸上。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没消,想来是为了沈恪的案子忙了许久,可这模样落在她眼里,却激不起半分波澜。“不必了,太子殿下。”她的声音很淡,像结了冰的湖面,“我现在,喝不下任何东西。”
沈砚之握着食盒的手紧了紧,盒底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却暖不了心口的凉。他上前两步,想将食盒递到她面前,却在看到她眼底的疏离时停住了动作。“沈恪……在里面跟你说了什么?”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怕沈恪又说了什么疯话,让她对自己的误会更深。
昭雪宁笑了笑,那笑意却没达眼底:“他说,他爱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殿下觉得,可笑吗?”她顿了顿,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就像当初,你说你禁足我是为了保护我,说你怀疑我父亲是为了稳妥,听起来,是不是也很‘深情’?”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沈砚之的心。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所有语言在她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食盒被他放在旁边的石阶上,莲子羹的香气隐隐飘出来,却被两人之间的沉默压得死死的。
风吹过槐树,落下几片干枯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脚边。昭雪宁转身要走,沈砚之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道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易碎品。“宁宁,”他的声音带着颤抖,“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很多事,我不求你立刻原谅我,但我想告诉你,我会等,不管等多久,我都会等。”
昭雪宁用力甩开他的手,手腕上留下淡淡的红痕。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说:“殿下不必等了。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算拼起来,裂痕也永远都在。”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沈砚之还站在原地,手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手腕的温度。石阶上的食盒渐渐凉了,就像他此刻的心。他知道,这场由沈恪掀起的风波快要结束了,可他和她之间的路,却好像才刚刚走到最难走的地方。
天气更凉了,秋风卷着枯叶,把东宫庭院扫得一片寂寥。
昭雪宁临窗而坐,宣纸上铺着《寒江独钓图》的摹本,狼毫笔尖蘸饱了墨,正悬在“渔夫斗笠”的轮廓线上。她指尖凝着,眼前却不是画,是沈砚之在霁州破屋时那双冰冷的眼。
“娘娘,御书房的旨意到了。”李德全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他捧着明黄色的圣旨走进来,明黄的绸缎在光线下晃眼,却照不亮昭雪宁眼底的沉郁。
她放下笔,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像极了心头那团化不开的阴霾。跟着李德全走到庭院中跪下时,裙摆扫过阶前的青苔,凉得刺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德全的声音不高,每个字却像石子投入深潭,在她心里激起圈圈涟漪——“赏昭太傅黄金百两、锦缎千匹,官复原职”。
握着素帕的手微微一颤,指节泛白。昭家的冤屈,终于在这道圣旨里尘埃落定了。可她没有半分喜悦,只觉得心口压着的石头更沉了,沉得让她喘不过气。
“另外……”李德全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才继续念道,“陛下还说,太子与太子妃情比金坚,特赐鸳鸯玉佩一对,望二人永结同心。”
话音落时,一个雕花木锦盒被递到她面前。打开锦盒的瞬间,一对白玉鸳鸯静静卧在其中,玉质温润如脂,雕工精致入微,鸳鸯交颈的姿态栩栩如生。
可昭雪宁看着它们,只觉得刺目。
情比金坚?永结同心?
这些字眼像细密的针,狠狠扎进她心里。她想起沈砚之在霁州破屋里,那句“你与你父亲,怕是早就盼着我太子之位不稳”的质问;想起他禁足她时,眼底毫不掩饰的怀疑;像淬了毒的冰棱,至今还在她心口留着寒意。
“臣妾……谢陛下隆恩。”她低下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半分情绪。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底下,是千疮百孔的废墟,是再也拼不回去的破碎。
李德全走后,昭雪宁捧着锦盒站在庭院里。夕阳的余晖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白玉鸳鸯上映出一片淡淡的光晕,明明是暖的,却让她觉得浑身发冷。
她抬手,将其中一只玉佩取出来,冰凉的玉质贴在掌心,触感清晰。另一只被她捏在指尖,指腹摩挲着鸳鸯的纹路,一下,又一下。
忽然,她猛地抬手,将那只玉佩狠狠砸向庭院角落的假山——
“哐当”一声脆响,白玉碎裂,鸳鸯的头颈断成两截,在青石板上滚了几圈,最终停在一丛枯草边,像极了她和沈砚之的缘分,碎得彻底,再也拼不回圆满。
玉佩碎裂的声音惊飞了檐角的麻雀,昭雪宁站在原地,看着那截断了头颈的白玉鸳鸯,心口的刺痛竟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娘娘……”青禾和青黛匆匆从偏殿跑来,看到地上的碎玉,吓得脸色发白,“这可是陛下赏赐的……”
昭雪宁弯腰,捡起那半截还带着体温的玉佩,指尖划过断裂处的锋利边缘,任由细小的血珠渗出来,混着玉屑落在掌心。“碎了,就碎了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青禾,备车,我要回太傅府。”
马车驶出东宫时,沈砚之正好从御书房回来。他远远看见那辆熟悉的马车往宫门外走,心头一紧,策马追了上去。“宁宁!”他勒住马缰拦在车前,玄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你要去哪里?”
车帘被掀开一角,昭雪宁的脸露出来,苍白得像纸。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怨怼,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静:“回太傅府。太子殿下,从今往后,你我之间,不必再相见了。”
“你说什么?”沈砚之的心脏骤然缩紧,他伸手想去拉车帘,却被昭雪宁猛地放下,隔绝了他所有的视线。
马车辘辘前行,将他的身影远远抛在身后。沈砚之僵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方才策马时的风,却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空空如也,就像他此刻的心。
回到太傅府时,昭怀安已经在正厅等着了。他刚从狱中出来,形容虽憔悴,眼神却依旧清明。看到女儿回来,他快步上前,想说什么,却被昭雪宁一把抱住。
“爹……”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决堤,“我们昭家的冤屈,洗清了……”
昭怀安拍着女儿的背,老泪纵横:“委屈你了,我的傻女儿……”
父女俩相拥而泣,厅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暖融融的。昭雪宁知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谁的太子妃,她只是昭怀安的女儿,是太傅府的昭雪宁。至于东宫的沈砚之,那段破碎的姻缘,就像那只断了头颈的白玉鸳鸯,再也回不去了。
太傅府的朱漆大门前,挤满了前来道贺的官员。昭雪宁站在父亲身边,看着他一一应酬,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毫无波澜。这些人里,有当初落井下石的,有如今趋炎附势的,人情冷暖,在这场风波里她看得太透。
“雪宁,”昭怀安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拉着女儿的手进了内院,“爹知道你受了委屈,是爹没用,让你在东宫受了那么多苦。”
昭雪宁摇摇头,替父亲理了理衣襟:“爹,您平安回来就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她顿了顿,眼神坚定,“从今往后,女儿只想守着您和娘,守着太傅府,再不过问那些朝堂纷争。”
昭怀安看着女儿眼中的决绝,叹了口气,终究是没再劝。他知道,女儿的心,怕是在东宫那场风波里,彻底冷了。
几日后,沈砚之来了太傅府。他穿着一身常服,手里提着几盒太傅府往日爱吃的点心,站在门口,却被侍卫拦在了外面。
“告诉昭小姐,就说太子殿下前来探望太傅。”沈砚之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侍卫却只是拱手:“回殿下,我家小姐说了,太傅府如今只想清净度日,不便见客。还请殿下回吧。”
沈砚之站在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手里的点心盒渐渐变得沉重。他知道,昭雪宁是真的不想再见他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昭雪宁在太傅府过得平静而充实。她陪着母亲打理家事,教弟妹读书写字,偶尔也会去看看陈老货郎。陈老货郎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只是腿落下了残疾,昭雪宁便让人在太傅府里给他安排了个清闲的差事,让他安度晚年。
这天,她正在书房教昭明写字,青禾匆匆进来禀报:“小姐,宫里来人了,说陛下在御花园设宴,特意请了您和太傅过去。”
昭雪宁皱了皱眉:“推了吧,就说我身子不适。”
“小姐,”青禾犹豫了一下,“来的人说,陛下还请了三皇子……哦不,是前皇子沈恪,还有……太子殿下。”
昭雪宁握着毛笔的手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她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是想让她和沈砚之有个台阶下。可她心里的坎,不是一个台阶就能迈过去的。
“去,”她放下笔,站起身,“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我们不能不去。”
御花园的蝉鸣聒噪,昭雪宁跟着父亲走进澄心亭时,指尖的帕子被绞出了褶皱。亭内熏风袅袅,沈砚之坐在靠窗的位置,明黄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可握着玉杯的指节却青白——那杯酒他端了半刻钟,一口未动。
“臣昭怀安,携小女雪宁,参见陛下。”昭怀安的声音带着刚出狱的沙哑,却依旧沉稳。
皇帝笑着摆手:“太傅免礼,快坐。今日是家宴,不拘俗礼。”他的目光在昭雪宁和沈砚之之间转了个圈,“砚之,雪宁,你们小夫妻也别拘着,自家人。”
昭雪宁垂眸行礼,在离沈砚之最远的客座坐下。绣鞋的鞋尖恰好对着亭柱的阴影,像她此刻的心境,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
“尝尝这个。”沈砚之忽然出声,银箸夹起一枚水晶虾饺,放在她面前的碟中,“你以前最爱吃这个。”
虾饺在碟中颤了颤,晶莹的外皮映着廊外的日光,剔透得晃眼。昭雪宁却只淡淡瞥了一眼,将帕子放在碟边:“多谢殿下,臣妾近日忌口。”
“忌口?”沈砚之放下银箸,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急切,“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传太医?”
“不必了。”昭雪宁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亭内每个人耳中,“些许小事,不敢劳烦太医院。”
皇帝在主位上轻咳一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雪宁既然不舒服,就去御花园走走吧。砚之,你陪雪宁去看看新荷,别拘着她。”
这旨意来得直白,昭雪宁刚想推辞,沈砚之已站起身,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的指尖在身侧蜷了蜷,终究没敢碰她的衣袖。
出了澄心亭,荷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九曲桥上的朱漆被雨水浸得发暗,沈砚之走在她身侧,影子与她的在桥面上交叠又分开。
“宁宁,”他忽然停下脚步,望着桥下追逐的锦鲤,声音涩得像蒙了层沙,“我们……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昭雪宁也停下,转身看他。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她的绣鞋上,像一片化不开的墨。“殿下觉得呢?”她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还留着他当初怀疑时的寒意,“这颗心,碎过一次,就再也暖不回来了。”
“我知道错了!”沈砚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我改!我真的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放手。”昭雪宁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手腕用力挣开,红痕立刻浮了上来。她看着他眼中的痛苦,心里却只有一片沉寂的湖,“沈砚之,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你我之间,就到这里吧。”
她后退一步,对着他深深一揖:“臣女告退。”
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僵在原地的身影,像尊被遗弃的石像。昭雪宁没有回头,一步步走下九曲桥,荷香在身后渐渐淡去,只留下一身自由的风。
昭雪宁回到太傅府的第三日,京城的风言风语就像涨潮的水,漫过了朱漆大门。
青禾端着药碗进来时,眼圈红红的:“小姐,外面都在传,说您仗着太傅沉冤得雪,就敢忤逆太子殿下,连陛下的家宴都不给面子。还有人说……说您是因为攀附上了萧将军,才敢对太子如此冷淡。”
昭雪宁握着书卷的手一顿,指尖的墨迹晕开一小片。她走到窗边,看着府外探头探脑的百姓,心里像压了块铅。这些话,看似是议论她,实则是在戳皇帝的脊梁——太子妃与太子离心,传出去不仅是皇家的笑话,更是对储君威严的践踏。
果然,傍晚时分,宫里就来了人。不是太监,而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嬷嬷。嬷嬷坐在正厅里,喝了口茶,慢悠悠地开口:“昭小姐,皇后娘娘说了,太子妃的位置,是陛下亲封的,不是说想辞就能辞的。如今满京城都在说闲话,不仅丢了太子的脸,更是让皇家蒙羞。”
昭怀安坐在一旁,脸色凝重:“嬷嬷的意思,臣明白了。只是雪宁她……”
“太傅不必多言。”嬷嬷打断他,目光落在昭雪宁身上,“皇后娘娘还说,明日一早,会派凤辇来接太子妃回东宫。这不仅是娘娘的意思,更是陛下的意思。”
昭雪宁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这不是商量,是命令。她若执意不回,太傅府刚洗清的冤屈,说不定又会被安上“恃宠而骄”的罪名。父亲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风波了。
“臣女……遵旨。”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第二日清晨,凤辇停在太傅府门前时,昭雪宁正在给昭玉珠梳辫子。珠儿抱着她的腰,仰着小脸:“姐姐,你要去哪里?还会回来吗?”
昭雪宁揉了揉她的头发,眼眶发红:“姐姐要去东宫住一段时间,等外面的风声过了,就回来陪你。”
她登上凤辇时,没有回头。车帘缓缓落下,将太傅府的身影隔绝在外,也将她最后的自由,关在了门外。
凤辇驶进东宫时,沈砚之早已在宫门口等着。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站在台阶上,目光紧紧盯着凤辇,像在等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凤辇停下,昭雪宁走下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太子殿下。”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称呼一个陌生人。
沈砚之的手僵在半空,心里一阵刺痛,却还是强装镇定:“外面风大,先进屋吧。”
东宫的庭院还是老样子,只是廊下的花开得比以前更盛了。昭雪宁走进曾经住过的寝殿,看着熟悉的陈设,心里却觉得无比陌生。青禾青黛帮她收拾东西时,小声说:“小姐,太子殿下特意让人把您以前喜欢的那些书,还有您绣的帕子,都留着呢。”
昭雪宁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坐下。窗外的玉兰花正开得灿烂,香气飘进屋里,却让她觉得窒息。她知道,从踏进东宫的这一刻起,她就不再是自由的昭雪宁了,她只是一个被舆论和皇权束缚的太子妃,一个没有心的傀儡。
傍晚时分,沈砚之来看她。他手里拿着一件新做的披风,上面绣着她最喜欢的玉兰花:“天气凉了,你身子弱,这件披风你穿上试试。”
昭雪宁没有接,只是淡淡道:“多谢殿下费心,臣女不冷。”
沈砚之握着披风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了几下:“宁宁,我知道你不想回来。但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我会等,等你愿意原谅我的那一天。”
昭雪宁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怨恨,只剩下一片麻木:“殿下不必等了。臣女回东宫,只是为了太傅府,为了皇家的颜面。至于原谅……臣女做不到。”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沈砚之的心。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夜色渐深,东宫的寝殿里一片寂静。昭雪宁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的缠枝莲纹,心里一片荒芜。她知道,这场由舆论掀起的归途,只是她苦难的开始。而她与沈砚之之间的纠缠,怕是这辈子都无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