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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东宫寒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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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雪宁回东宫的第一夜,就将寝殿隔成了两半。她让青禾把西侧的软榻铺好,自己抱着枕头过去时,沈砚之正站在屏风后,手里还攥着刚温好的牛奶——那是她从前失眠时必喝的。
“宁宁,”他声音发紧,快步上前想拦,却被她侧身避开,“软榻太硬,你腰不好,睡不得。”
昭雪宁没看他,指尖抚过软榻上的锦垫:“殿下放心,臣女还撑得住。”她弯腰放下枕头,动作干脆利落,“从今往后,殿下睡里间,臣女睡外间。东宫的规矩,臣女不会坏,只是……还请殿下给臣女留些分寸。”
沈砚之手里的茶杯晃了晃,温热的液体溅在指尖,他却没察觉。看着她刻意疏远的背影,喉间像堵了团棉花,闷得发疼:“我们是夫妻,何必这样?”
“夫妻?”昭雪宁终于回头,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殿下当初在霁州破屋,怀疑臣女与父亲串通时,怎么没想过我们是夫妻?”
这句话像针,狠狠扎进沈砚之心口。他张了张嘴,所有辩解都堵在喉咙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转身,将屏风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两人的视线。那夜,里间的床榻空着,外间的软榻上,昭雪宁睁着眼睛到天亮,屏风另一侧的沈砚之,也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日清晨,昭雪宁刚起身,就见桌上摆着满满一桌早餐——水晶虾饺、桂花糕、莲子羹,全是她从前爱吃的。沈砚之穿着常服,站在桌边,眼底带着红血丝,显然也没睡好:“趁热吃吧,我让御膳房特意做的。”
昭雪宁走到桌边,却没动筷子,只是看着那碗莲子羹:“殿下费心了,只是臣女如今口味变了,这些都不爱吃了。”她转身对青禾说,“去厨房下碗清粥,再要一碟咸菜。”
沈砚之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冷水浇过。他拿起那碗莲子羹,指尖摸着温热的瓷碗,低声说:“这莲子羹,是我亲手剥的莲子,熬了一个时辰……”
“殿下的心意,臣心领了。”昭雪宁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只是臣女福薄,消受不起。”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之用尽了心思。他让人把昭雪宁从前最爱的玉兰花,全移栽到了寝殿外的庭院里;他亲自去书坊,把她喜欢的话本全买回来,整整齐齐摆在书架上;甚至在她看书时,悄悄站在一旁,为她扇了半个时辰的扇子,直到手臂发酸。
可昭雪宁始终像一块捂不热的冰。他送的花,她让青禾搬到了廊下;他买的话本,她一页都没翻;他为她扇扇子,她只是淡淡说了句“多谢殿下,臣女不热”,就起身回了内间,关上了门。
这天傍晚,沈砚之拿着一件新做的披风进来,上面绣着两只交颈的鸳鸯——是他特意找最好的绣娘绣的,针脚细密,栩栩如生。“天气要转凉了,这件披风你穿上试试。”他走到她面前,语气里带着恳求。
昭雪宁看着那件披风,眼神终于有了波动,却不是感动,而是厌恶。她抬手,将披风推到一边:“殿下不必费心思了。鸳鸯交颈,是夫妻情深的象征,臣女配不上。”她顿了顿,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嘲讽,“更何况,碎了的东西,就算补得再好,裂痕也永远都在。就像殿下和臣女之间,永远都回不去了。”
披风掉在地上,绣着鸳鸯的布料皱在一起,像沈砚之此刻的心。他看着昭雪宁决绝的眼神,终于明白,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却只是强忍着,低声说:“好,我不逼你。只是……你若有什么需要,随时都可以找我。”
说完,他转身走出寝殿,背影落寞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殿门关上的瞬间,昭雪宁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知道自己很残忍,可她更怕,一旦心软,就会再次陷入从前的痛苦里,无法自拔。
东宫的玉兰花落了满地,昭雪宁正蹲在廊下,用树枝拨弄着花瓣。青禾站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小姐,地上凉,您快起来吧。要是被太子殿下看到,又该担心了。”
昭雪宁没说话,指尖捏着一片玉兰花瓣,看着它在掌心慢慢枯萎。自从回了东宫,她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雪宁。”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昭雪宁猛地回头,就见萧景琰穿着一身墨色劲装,站在庭院门口,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的脸上带着风尘,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萧将军?”昭雪宁有些惊讶,连忙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萧景琰走到她面前,将食盒递过去:“我刚从霁州回来,听说你回了东宫,就特意去你最爱吃的那家点心铺,买了你喜欢的桃花酥。”
食盒打开,桃花酥的香气扑面而来,还是从前的味道。昭雪宁的眼眶微微发红,接过食盒,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萧大哥。”
两人站在廊下,说着分别后的事。萧景琰说起边境的风光,说起战场上的惊险,昭雪宁听得很入神,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萧将军倒是有心,竟还记得太子妃喜欢吃什么。”
昭雪宁和萧景琰同时回头,就见沈砚之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尤其是在看到昭雪宁手里的食盒时,眼神里的寒意更甚。
萧景琰上前一步,挡在昭雪宁面前,对着沈砚之拱了拱手:“太子殿下,末将只是来看望太子妃,并无他意。”
“无他意?”沈砚之冷笑一声,快步走下石阶,一把抓住昭雪宁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孤的太子妃,轮得到你来探望吗?萧将军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他的力道很大,昭雪宁疼得蹙眉,挣扎着想要挣脱:“沈砚之,你放开我!萧大哥只是来看我,你别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沈砚之的目光落在萧景琰身上,带着浓浓的敌意,“他在孤的东宫,对着孤的太子妃笑,还送她点心,这就是你说的无他意?”
萧景琰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太子殿下,雪宁在东宫过得好不好,你心里清楚。你既然不能好好待她,就别怪别人关心她!”
“孤怎么待她,是孤和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沈砚之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握着昭雪宁手腕的力道也越来越大,“萧景琰,你给孤记住,她是孤的太子妃,这辈子都是!你最好离她远点,否则,别怪孤对你不客气!”
“沈砚之,你混蛋!”昭雪宁终于忍不住,用力推开他,“你根本就不是在乎我,你只是在乎你的面子,在乎太子妃这个身份!你放开我,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她的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扎进沈砚之心口。他看着她决绝的眼神,心里又疼又怒,却还是死死抓着她的手腕不肯放手:“我不放!你是我的太子妃,哪里都不能去!”
萧景琰看着这一幕,心里又急又气,上前一步想要拉开沈砚之:“太子殿下,你冷静点!雪宁她不想待在这里,你就别逼她了!”
“滚开!”沈砚之猛地推开萧景琰,萧景琰没防备,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到了廊下的柱子上。
昭雪宁看到这一幕,彻底怒了:“沈砚之,你太过分了!你放开我。”
“我说了,不放!”沈砚之的眼神里满是偏执,他拉着昭雪宁就往寝殿走,“从今往后,没有孤的允许,你不准踏出寝殿一步!”
昭雪宁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她回头看着萧景琰,眼里满是求助:“萧大哥,救我……”
萧景琰看着她无助的眼神,心里像被刀割一样。他刚想上前,却被东宫的侍卫拦住了。侍卫们都是沈砚之的人,哪里敢让他进去。
“太子殿下,你这样做,会逼死雪宁的!”萧景琰对着沈砚之的背影大喊,声音里满是愤怒和无奈。
可沈砚之像是没听见一样,拉着昭雪宁进了寝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
萧景琰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昭雪宁的哭喊和挣扎声,心里满是无力。他知道,昭雪宁在东宫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了。
东宫寝殿的门被落了锁,昭雪宁坐在软榻上,目光直直地盯着窗外。桌上的桃花酥还冒着热气,可她连碰都没碰——那是萧景琰冒着风险送来的,却成了沈砚之囚禁她的由头。
“小姐,您多少吃点东西吧。”青禾端着粥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从昨天到现在,您一口水都没喝,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
昭雪宁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我不吃。他不是想把我困在这里吗?那就困着好了,反正我这条命,在他眼里也不值钱。”
她想起沈砚之拽着她手腕时的力道,想起他那句“这辈子都是孤的太子妃”,心里就像被钝刀割着疼。这东宫哪里是宫殿,分明是困住她的牢笼,而沈砚之,就是那个最残忍的狱卒。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沈砚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她还是不吃?”
“回殿下,小姐……小姐还是不肯动筷子。”青禾的声音带着哭腔。
门被推开,沈砚之快步走进来。他眼底布满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然也是一夜未眠。看到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他的脸色更沉了:“昭雪宁,你到底想怎么样?”
昭雪宁没有看他,只是轻声说:“放我回太傅府。”
“不可能!”沈砚之想也不想就拒绝,“你是太子妃,哪里都不能去!”
“那我就一直不吃。”昭雪宁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决绝,“直到你放我走,或者……直到我死。”
“你敢!”沈砚之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蹙眉,“你要是敢死,我就……”他话没说完,就看到昭雪宁眼底的嘲讽——她根本不怕他。
沈砚之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干裂的嘴唇,终于松了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宁宁,别闹了,好不好?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好好吃饭,别折磨自己。”
昭雪宁别过脸,不再理他。
接下来的两天,昭雪宁依旧不吃不喝。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管沈砚之怎么劝说,怎么威胁,都不肯睁开眼。沈砚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让人请来了太医院的院判,可院判也束手无策——昭雪宁这是心病,药石无医。
“殿下,”院判叹了口气,“太子妃这是打定了主意要绝食,再这样下去,怕是会伤了根本。
寝殿内的药味还未散尽,昭雪宁刚被青禾扶着坐起身,院门外就传来青黛轻细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娘娘,萧将军派人捎了东西来,说是您从前最爱的那几家铺子的特产——有城南张记的桂花糖糕,还有码头老李家的咸水花生。”
昭雪宁握着锦被的手指猛地一缩,指节泛白。那桂花糖糕的甜香、咸水花生的鲜醇,是她年少时跟着父亲去霁州赈灾时,萧景琰每天变着法子给她寻来的零嘴。后来她嫁入东宫,就再也没吃过那样地道的味道。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眸底先是亮起一点细碎的星火,像暗夜里突然闪过的流萤,可那光亮只持续了一瞬,就被更深的沉寂淹没。“知道了。”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落在窗棂上的雪,“你收下吧,替我谢过萧将军。”
这细微的变化,全落在了一旁的沈砚之眼里。他原本紧蹙的眉,此刻拧得更紧,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嫉妒像一株疯长的毒藤,从心底破土而出,藤蔓上的尖刺密密麻麻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上前一步,指尖冰凉,猛地抓住昭雪宁的手腕。那力道之大,让昭雪宁疼得蹙起眉头,手腕上瞬间就泛起了红痕。“宁宁,”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疯狂,“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不该把你关起来,我可以改,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你别这样对我,好不好?”
他想起儿时在太傅府的梨树下,他牵着她的手,看她追着蝴蝶跑;想起她及笄那年,他偷偷把母亲留给未来太子妃的玉佩,塞到她手里;想起她嫁入东宫时,眼里亮晶晶的光,说要和他一辈子好好的。那些画面明明那么清晰,可如今看来,却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就因为你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让萧景琰钻了空子,你就对他动了心?”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甘和委屈,“明明青梅竹马的是我们,从小护着你的也是我,凭什么他萧景琰一句话就能让你记挂这么久?”
昭雪宁用力挣脱他的手,手腕上的红痕更明显了,像一条丑陋的伤疤,印在白皙的皮肤上,刺得人眼睛生疼。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失望,那失望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着沈砚之的心。“太子殿下,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吗?”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你这不是爱,是占有。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物件,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感受。”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扶着青禾的手,一步步走进内室,“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那扇门,像一道冰冷的屏障,将沈砚之所有的恳求、不甘和绝望,都挡在了门外。
沈砚之僵在原地,手还保持着抓着她手腕的姿势,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皮肤的温度。他能听到内室传来轻微的声响——是她走到窗边的脚步声,是她轻轻拉开窗帘的声音,却唯独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的动静。
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他终于明白,他和昭雪宁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那些误会和伤害,还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那道鸿沟,是他亲手挖下的,是他用怀疑、用占有、用偏执一点点拓宽的。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填上这道鸿沟,才能挽回她的心,才能让她重新接纳那个曾经弄丢了她的自己。
内室的门紧闭着,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墙。沈砚之僵立在门外,指尖残留的温度早已散去,只剩下刺骨的凉意。他缓缓转身,脚步虚浮地走出寝殿,廊下的玉兰花瓣被他踩得粉碎,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他此刻的心。
庭院里,青黛正捧着一个食盒站在那里,见他出来,连忙躬身行礼:“殿下。”
沈砚之的目光落在那个食盒上,木质的盒身雕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是萧景琰惯用的样式。嫉妒像一把野火,瞬间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将他仅剩的理智焚烧殆尽。他快步走上前,一把夺过食盒,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这里面装的,就是萧景琰送的东西?”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雷声。
青黛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点头:“是……是萧将军让人从霁州捎来的,说是娘娘以前爱吃的特产。”
“特产?”沈砚之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嘲讽和疯狂,“他倒是有心,连她小时候爱吃什么都记得这么清楚。”他猛地抬手,将食盒狠狠摔在地上——
“哗啦”一声脆响,食盒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桂花糖糕摔在青石板上,黏糊糊的糖霜沾了泥土;咸水花生滚得到处都是,有的还裂了壳,露出里面饱满的果仁;还有一小罐霁州特产的青梅酱,罐子摔碎了,深色的酱汁流出来,在地上晕开一片,像极了他此刻心里的伤口。
青黛吓得脸色惨白,连忙跪在地上,想去捡那些散落的东西:“殿下,这可怎么办啊?这是萧将军特意送来的……”
“别捡了!”沈砚之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绝望,“他送的东西,配不上孤的东宫,更配不上她!”他看着地上狼藉的一片,心里的嫉妒和不甘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想起昭雪宁听到萧景琰名字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光亮;想起她接过食盒时,语气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想起她刚才看着他时,那满是失望的眼神。这些画面像一把把尖刀,狠狠扎进他的心口,让他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明明是我先认识她,明明是我先爱上她,为什么她心里装着的,却是萧景琰?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他蹲下身,看着地上那块沾了泥土的桂花糖糕,突然想起小时候,他也曾为了给昭雪宁买一块桂花糖糕,在集市上排了半个时辰的队。那时候,她接过糖糕时,笑得像朵盛开的桃花,甜甜地对他说:“砚之哥哥,你真好。”
可如今,她再也不会那样对他笑了。
沈砚之伸出手,想去碰那块糖糕,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怕,怕碰了之后,连最后一点美好的回忆,都会像这糖糕一样,碎得彻底。
他缓缓站起身,看着地上的狼藉,心里满是绝望。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真的把昭雪宁推得更远了。而那打翻的食盒,就像他和她之间的感情,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东宫的冬雪来得比往年早,清晨推窗时,天地间已是一片苍茫。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雪花像撕碎的棉絮,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将廊下的玉兰枝压得弯了腰,也将昨夜打翻食盒的狼藉,盖得严严实实。
昭雪宁裹紧了身上的素色披风,站在窗边看雪。指尖贴着冰凉的窗棂,竟分不清是窗棂的冷,还是心口的寒。昨夜食盒摔碎的声响,沈砚之那近乎疯狂的怒吼,还清晰地回荡在耳边,像一根拔不掉的刺,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东宫的日子,是何等的窒息。
“小姐,外面雪大,仔细冻着。”青禾端着一碗热茶进来,看到她望着窗外出神,忍不住轻声劝道,“太子殿下让人送来了暖炉,还有新做的貂皮斗篷,说是给您御寒的。”
昭雪宁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的雪地上:“知道了,放着吧。”她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梅枝上,悄无声息,却带着化不开的冷。
青禾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小姐,您别太跟自己较劲了。太子殿下他……或许只是太在乎您了。”
“在乎?”昭雪宁终于回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把我喜欢的东西摔碎,把我的心意踩在脚下,这也叫在乎?”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茶上,眼神渐渐变得黯淡,“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是‘太子妃’这个身份,从来都不是我昭雪宁这个人。”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东宫的雪又密了几分,落在廊下的雕花木栏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青黛捧着描金漆盒进来时,靴底沾着的雪沫蹭在青砖上,留下浅浅的湿痕。
“娘娘,太子殿下让人送来了暖炉和新制的狐裘。”她将漆盒放在桌上,掀开盒盖——银质暖炉冒着细密的热气,氤氲出朦胧的白雾;旁边叠放的玄色狐裘,毛色油亮得像泼了墨,指尖一碰,便觉暖意顺着指缝漫上来,一看便知是极上等的料子。
昭雪宁的目光落在狐裘上,指尖猛地收紧,锦帕被绞出深深的褶皱。这毛色,她太熟悉了——去年冬猎,围场深处的雪没到脚踝,她追一只受惊的白狐时,捡到了这只腿受了伤的玄狐。那时沈砚之蹲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给玄狐包扎伤口,指尖沾着血,却笑着对她说:“等它伤好了,就把皮毛做成衣裳给你穿,这样就能把最暖和的东西给你了。”
她当时还嗔怪地拍了他一下,笑他残忍,说要把玄狐带回东宫养着。可如今,那件承诺里的狐裘就摆在眼前,却像一块冰,冻得她心口发疼。
“送回去吧。”她收回目光,声音轻得像雪落在梅枝上,悄无声息,“我这里不缺这些。”
青黛面露难色,手指绞着衣角:“可是娘娘,太子殿下说,这狐裘是他特意让人做的,尺寸都是照着您的身段量的,连领口的花纹,都是您从前最爱的缠枝莲……”
“我说送回去。”昭雪宁的声音冷了几分,像雪粒砸在琉璃瓦上,带着清冽的寒意。
青黛不敢再劝,直起身看着她的侧脸——窗棂的阴影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她此刻的心境。“娘娘,太子殿下也是一片好意,您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昭雪宁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推开窗。寒风裹挟着雪花涌进来,落在她的掌心,很快就化了,留下一丝冰凉的水渍。就像沈砚之的好意,看似温暖,却总带着让她窒息的沉重——那是掺杂着愧疚、占有欲,还有弥补的好意,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份纯粹的信任和尊重,可这些,沈砚之偏偏给不了。
正愣神间,院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太子殿下到——”
昭雪宁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像被冻住的枝桠。她转身就想回内室,脚步还没迈开,就被沈砚之的声音叫住:“宁宁。”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的披风,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和发梢,像撒了一层碎玉。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脚步轻缓地走进来,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踩在人心尖上。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温柔,像怕惊走了枝头的小鸟:“我让人做了你爱吃的冰糖炖雪梨,还热着,你尝尝。”
食盒打开,清甜的梨香混着冰糖的甜意弥漫开来,是她在太傅府时最爱的味道——那时母亲总在冬夜里炖上一锅,她抱着暖炉,坐在母亲身边,一勺一勺地吃,暖得从舌尖甜到心里。可此刻闻着这香气,她却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沈砚之将食盒放在石桌上,拿起一个白瓷碗,盛了一碗雪梨递到她面前。瓷碗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暖得他指尖微微发红,“可天气冷,你身子弱,不能亏着自己。就当……就当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昭雪宁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雪梨,又看了看他眼底的恳求——那眼底的红血丝还没消,想来又是一夜未眠。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
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萧景琰熟悉的声音,带着风雪的凛冽:“太子妃娘娘,在下路过东宫,听闻娘娘近日偶感风寒,特来送些霁州的草药。”
昭雪宁的心里猛地一慌,像被人窥见了心底的秘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沈砚之递过来的碗。碗里的雪梨晃了晃,几滴琥珀色的汤汁洒在石桌上,像溅落的泪,很快就被寒风冻成了冰。
沈砚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窗外的铅云,握着碗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得几乎要裂开。他没有回头,只是声音冷得像冰,一字一句地说:“萧将军倒是有心,只是东宫不缺草药,就不劳烦将军了。”
萧景琰已经走进了院子,他穿着一身墨色铠甲,肩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铠甲的缝隙里积着雪,像披了一层霜。他手里提着一个粗布包,里面装着草药,药香混着雪气飘进来,带着几分清苦。看到石桌上的食盒和那碗雪梨,他的眼神暗了暗,却还是笑着对昭雪宁说:“这些草药是霁州特有的,对风寒很有效,娘娘不妨试试。当年在霁州,你淋了雨,就是喝这个好的。”
昭雪宁看着萧景琰,又看了看脸色阴沉的沈砚之,心里像被夹在中间的风,左右为难。她知道,萧景琰的出现,只会让她和沈砚之之间的关系更加僵硬,可她却无法像对待沈砚之那样,对萧景琰说出拒绝的话——他是在她最狼狈、最绝望的时候,唯一向她伸出手的人。
“多谢。”她接过布包,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他的手很暖,像当年在梅林里,她冻得手指发红,他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时一样,“只是让你特意跑一趟,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萧景琰笑了笑,眼神里带着一丝温柔,像冬日里难得的阳光,“只要娘娘能好好的,就好。”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了沈砚之的心。他猛地将碗放在石桌上,汤汁溅得更高,有些甚至洒在了他的手背上,烫得他指尖发麻,他却浑然不觉。他站起身,走到萧景琰面前,两人的身高不相上下,目光在空中交汇,像有火星在碰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萧将军。”沈砚之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东宫是皇家禁地,不是谁都能想来就来的。宁宁是太子妃,有我照顾就够了,就不劳烦将军费心了。”
“太子殿下照顾得很好。”萧景琰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像出鞘的剑,带着锋芒,“好到让太子妃孤身一人去霁州查案,好到让太子妃回了东宫,还要绝食抗议。”
“你!”沈砚之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像被浇了油的火,伸手就想抓住萧景琰的衣领,却被昭雪宁死死拦住了。
“砚之,别这样。”她挡在两人中间,双手抵着沈砚之的胳膊,力气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看着沈砚之,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像被风雪吹倦的鸟,“景琰也是好意,你别误会他。”
“好意?”沈砚之看着她挡在萧景琰身前的模样,心里的嫉妒和怒火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一把推开昭雪宁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他的好意,就是天天跑到东宫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吗?昭雪宁,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沈砚之的太子妃!”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昭雪宁的心。她扶着身边的廊柱,站稳身子,看着沈砚之眼里的怒火和占有欲,忽然觉得无比讽刺——他现在想起她是他的妻子了,可在他怀疑她、指责她,说她和父亲串通一气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是他的妻子?在他把她关在东宫,让她眼睁睁看着父亲在朝堂上被人污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是他的妻子?
“我的妻子?”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落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沈砚之,你到底是把我当成你的妻子,还是你的所有物?你想要的时候,就把我留在身边;你怀疑的时候,就把我推得远远的。现在有人对我好,你就受不了了?你这根本不是爱,是占有!”
她的话像冰雹一样砸在沈砚之身上,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看着昭雪宁眼里的绝望和冰冷,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告诉她,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太怕失去她了,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苍白无力的“我不是……”
“你就是。”昭雪宁打断他,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快步走进内室,“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这一次,她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再回头。
庭院里,只剩下沈砚之和萧景琰两个人。雪花还在飘落,落在他们的身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将他们的肩膀染成了白色。两人对视着,眼神里都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敌意,有不甘,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无奈。
“太子殿下,”萧景琰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风雪,“我知道你们儿时玩得很好,那个时候我只是侯府里一个无人在意的庶子,被人欺负,是宁宁,帮我吓跑了那些人。所以在她失忆,不记得你之后,我才经常去找她;在你被禁足,出不了宫的时候,我才趁此机会接近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眼神里带着一丝温柔的疼惜:“宁宁是个好姑娘,她值得被好好对待。她要的不是什么狐裘暖炉,也不是什么冰糖雪梨,她要的是一份信任,一份尊重。如果你做不到,就请放手,别再伤害她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庭院,马蹄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风雪里。
沈砚之站在原地,看着昭雪宁紧闭的房门,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滑落,是雪水还是眼泪,他分不清了。他知道,他又一次伤害了她,又一次把她推得更远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挽回她的心,才能让她重新接纳他。
雪越下越大,将整个东宫都覆盖在一片白色之中。沈砚之站在雪地里,久久没有离开,直到他的头发和眉毛都变成了白色,直到他的身体冻得僵硬,他才缓缓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欢喜又让他痛苦的地方。
他知道,这条路,他走得有多难,可他却不想放弃。因为他心里清楚,昭雪宁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融入他的血液,无法割舍。哪怕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哪怕他们之间永远都隔着一道鸿沟,他也要一直走下去,直到她愿意回头的那一天。
内室的门关上的瞬间,昭雪宁紧绷的脊背骤然垮了下来。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指尖死死抠着木纹,指腹磨得发疼,却浑然不觉。
庭院里的对话像细碎的针,透过门缝钻进来,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那些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年冬日的侯府角落,她穿着粉色的棉袄,把欺负萧景琰的人赶得鸡飞狗跳,萧景琰蹲在地上,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馒头,抬头冲她笑,眼里的光比冬日的太阳还亮。
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关于温暖和信任的记忆,此刻全都涌了上来,和东宫的冰冷、沈砚之的怀疑、朝堂的算计搅在一起,让她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缓缓滑坐在地上,锦裙铺散开,沾了一地的冰凉。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她抬手捂住脸,喉咙里先是发出压抑的呜咽,接着,积蓄了太久的委屈、痛苦和绝望,终于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为什么……”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为什么他永远都不懂……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狐裘的暖、雪梨的甜,这些物质的补偿,在她看来,都像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看得见,摸不着,更暖不了她的心。她要的,是沈砚之在她被人污蔑时的一句信任,是在她身陷险境时的一次并肩,是在她受了委屈时的一个拥抱。可这些,沈砚之偏偏给不了。
她想起在霁州的破屋里,沈砚之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怀疑和冰冷;想起他禁足她,想起他刚才推开她时,那毫不留情的力道。这些画面像一把把尖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眼泪透过指缝流出来,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蜷缩着身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无人的角落里,独自舔舐着伤口。青禾在门外听到她的哭声,急得直敲门:“小姐,您别哭了,奴婢进来陪陪您好不好?”
昭雪宁没有应声,只是哭得更凶了。她怕青禾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模样,更怕自己一开口,那点仅存的坚强就会彻底崩塌。
不知哭了多久,她的声音渐渐沙哑,眼泪也流干了。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望着窗外漫天的飞雪,眼神空洞而麻木。庭院里已经没有了动静,沈砚之和萧景琰都走了,只剩下满院的白雪,和那碗打翻的冰糖雪梨,在石桌上冻成了冰。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裹挟着雪花涌进来,吹在她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她看着庭院里那棵被雪压弯的玉兰树,忽然想起儿时和沈砚之在树下玩耍的场景——那时的雪也这么大,他把她抱起来,让她去够树枝上的积雪,她笑着把雪撒在他脸上,他也不生气,只是伸手揉乱她的头发。
那时的他们,多好啊。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她轻轻关上窗,将所有的风雪和回忆都隔绝在外。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双眼红肿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从今往后,她不能再指望任何人,她要为自己,为太傅府,好好活下去。
只是,那颗曾经热烈地爱着沈砚之的心,在这场漫天的风雪里,彻底凉了,也彻底死了。
沈砚之踉跄着回到东宫书房,刚推开门,一股清冷的墨香混着淡淡的玉兰花香扑面而来——那是昭雪宁从前最喜欢的香,他一直让人照着方子熏着,总觉得这样,她就还在身边。
书房里的陈设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靠窗的书桌上,还摆着她没画完的《寒江独钓图》,狼毫笔搁在砚台上,笔尖的墨早已干透;桌角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支风干的玉兰花,花瓣虽已泛黄,却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香气;最显眼的是抽屉里那满满一叠信纸,全是他写给她却没敢寄出的信,字里行间全是思念和愧疚。
沈砚之走到书桌前,颤抖着手打开抽屉,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纸已经微微发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宁宁,今日御花园的玉兰开了,我想起你说过,最喜欢玉兰花开时的模样,可惜你不在我身边……”他看着看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像极了他此刻混乱的心。
他又拿起那支狼毫笔,指尖摩挲着笔杆上熟悉的纹路——这是他特意为昭雪宁定制的,笔杆上刻着她的名字,还有一朵小小的玉兰花。那时她收到笔时,笑得像个孩子,抱着他的胳膊说:“砚之哥哥,这支笔我要一直用着,直到我们都老了。”
可现在,笔还在,人却变了。
沈砚之走到书架前,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书——其中有一半是昭雪宁喜欢的话本和诗集,每一本的扉页上都有她的批注,有的是一句俏皮的吐槽,有的是一段感同身受的感慨。他随手拿起一本《诗经》,翻到《邶风·击鼓》那一页,只见扉页上写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字迹娟秀,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这是他们大婚那天,昭雪宁特意在这本书上写的,她说这是她对他们未来的期许。可现在,那些美好的期许,都被他亲手打碎了。
他想起在庭院里,他推开昭雪宁时的力道,想起她眼里的绝望和冰冷,想起她那句“你这根本不是爱,是占有”,心里就像被钝刀割着疼。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总是以爱为名,做着伤害她的事,把她牢牢地绑在身边,却从来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
沈砚之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他想起儿时在太傅府的梨树下,他牵着昭雪宁的手,答应要永远保护她;想起她及笄那年,他偷偷把母亲留给未来太子妃的玉佩塞到她手里,说要娶她为妻;想起他们大婚那天,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眼里亮晶晶的,说要和他一辈子好好的。
那些画面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每一个画面都让他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太子妃,更是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昭雪宁,是他这辈子最爱的人。
窗外的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将整个东宫都笼罩在一片白色之中。沈砚之看着窗外漫天的飞雪,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他多希望时间能倒流,回到他们初识的那天,他一定会好好地珍惜她,保护她,绝不会再让她受一点委屈。
可时间不会倒流,错过的人,也很难再挽回了。
沈砚之拿起桌上的酒壶,猛地灌了一口烈酒。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疼痛和悔恨。他知道,从今往后,这东宫书房里的每一件关于昭雪宁的物件,都会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曾经犯下的错,和他永远失去的人。
御书房的鎏金熏炉里,安神香燃得慢悠悠,青烟袅袅,却压不住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皇帝靠在铺着貂皮的龙椅上,枯瘦的手指捏着玉如意,指节泛白,咳嗽声一阵紧过一阵,每咳一次,肩膀就剧烈地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昭雪宁站在案前,手里捧着刚誊抄好的奏折,素色的宫装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她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声音放得极轻:“陛下,这是今日各部呈上来的要事,您身子不适,不妨先歇息,改日再看也不迟。”
皇帝摆了摆手,太监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他坐直些。他喘着气,目光落在昭雪宁素净的侧脸,眼底泛起一丝暖意——这孩子自小在他跟前长大,跟着昭太傅读书时,就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书,阳光洒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金。如今嫁入东宫,却卷入这无休止的纷争,实在是委屈了她。
“雪宁啊,”皇帝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砚之那孩子,最近有没有再惹你生气?”
昭雪宁握着奏折的手指紧了紧,指尖泛白。她想起昨夜在东宫的庭院里,沈砚之站在雪地里,玄色披风上落满了雪花,眼神直直地望着她的寝殿,像一尊孤寂的雕像。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殿下没有惹臣女生气,只是……我们之间,确实需要些时日冷静。”
这话刚落,殿外就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三皇子殿下到——”
沈恪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腰束玉带,袖口和领口绣着精致的暗纹,手里提着一个描金药盒,笑意盈盈地走进来。他先给皇帝行了一个标准的君臣礼,动作流畅,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失恭敬:“父皇,儿臣特意让人从江南寻来的千年老参,炖了参汤给您补补身子。”
说着,他亲自端起药碗,小心翼翼地递到皇帝面前。脚步移动间,却故意往昭雪宁身边凑了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语调,轻声说:“太子妃姐姐今日气色真好,想来东宫的炭火,比往年更足些。”
昭雪宁浑身一僵,像被冰刺扎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半步,拉开距离。她垂着眼,语气冷淡:“三皇子说笑了,东宫的用度,皆是按规矩来的。”
沈恪却不以为意,直起身对着皇帝笑道:“父皇您看,姐姐还是这么见外。其实儿臣觉得,姐姐在东宫待着也闷得慌,不如常来儿臣府里坐坐,儿臣府里新得了一批西域的葡萄,甜得很,姐姐肯定喜欢。”
这话里的暧昧,像一层薄薄的糖衣,裹着不安分的心思,傻子都听得出来。皇帝的眉头皱了皱,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太监连忙递上锦帕,帕子上隐隐洇出一点猩红。
沈恪见状,连忙上前,轻轻拍着皇帝的背,动作轻柔,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瞟了一眼昭雪宁,那目光像钩子,带着挑衅——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护不住自己的女人,而他,能给她想要的一切。
昭雪宁攥紧了袖中的帕子,指尖几乎要将帕子绞碎。她太清楚沈恪打的什么主意了:皇帝病重,太子与她之间虽有隔阂却根基未动,他一边用“爱慕”做幌子,试图拉拢她和背后的太傅府,一边暗中联络朝臣、囤积粮草,甚至私藏兵器,图谋不轨。一旦太子失势,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取而代之。
“三皇子有心了。”昭雪宁抬眸,目光直直地对上沈恪的眼睛,声音平静却带着锋芒,“只是臣女身为太子妃,言行举止皆需合乎规矩,怕是要辜负三皇子的‘好意’了。更何况,太子殿下虽忙,却从未亏待过臣女,三皇子还是多关心关心父皇的身体,少操些无关的心。”
这番话,既表明了立场,又暗指沈恪不务正业,心思不正。沈恪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换上温和的表情,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姐姐说的是,是儿臣失言了。”
皇帝看着这一幕,疲惫地摆了摆手:“好了,你们都先退下吧,朕累了。”
昭雪宁福了福身,转身就走。刚踏出御书房的门,就听到身后沈恪的声音追上来:“姐姐留步!”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沈恪快步走到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支玉簪,簪头雕着一朵盛放的梅花,玉质温润,晶莹剔透,一看就价值不菲。“这是从库房里找到的,觉得很配姐姐,就拿来送给姐姐了。”他把玉簪递到她面前,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姐姐放心,这件事,太子哥哥不会知道的。”
昭雪宁看着那支玉簪,又看了看沈恪虚伪的笑容,只觉得一阵恶心。那玉簪的梅花雕得栩栩如生,却像淬了毒的诱饵,等着她上钩。她抬手推开玉簪,声音冷得像冰:“三皇子请自重,臣女不需要。还请三皇子日后莫要再做这些逾矩之事,免得落人口实,对三皇子名声不利。”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裙摆扫过廊下的积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沈恪看着她决绝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底闪过一丝阴狠。他攥紧了手里的玉簪,指节泛白——昭雪宁,你迟早会是我的。等我坐上皇位,看沈砚之还怎么护着你!
而昭雪宁走出很远,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灼热的视线,像毒蛇的信子,让她浑身不自在。她知道,沈恪不会善罢甘休,这场围绕着皇权和人心的争斗,才刚刚开始。而她,既不能退缩,也不能倒下,因为她的身后,还有太傅府,还有东宫,还有那些信任她的人。
回到东宫时,夜色已经像一块黑布,沉沉地罩住了整个皇宫。昭雪宁走进寝殿,青禾连忙迎上来,接过她的披风,察觉她指尖冰凉,连忙道:“小姐,您冻坏了吧?厨房炖了姜汤,快喝一碗暖暖身子。”
她点点头,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思绪纷乱。沈恪的步步紧逼,皇帝的病重,还有沈砚之那复杂的眼神,像一团乱麻,缠得她心口发闷。
就在这时,寝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东宫的暗卫首领。他站在门口,声音压低:“太子妃娘娘,属下有要事禀报。”
昭雪宁示意青禾退下,轻声道:“进来说吧。”
暗卫首领走进来,单膝跪地:“娘娘,属下查到,三皇子最近频繁与户部侍郎、兵部尚书等人私下会面,地点多在城外的一处别院。而且,属下还发现,三皇子府里的家丁,最近经常往城外运东西,看模样,像是兵器和粮草。”
昭雪宁的心猛地一沉。户部侍郎管着粮草,兵部尚书握着部分兵权,这两个人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沈恪拉拢他们,又囤积兵器粮草,其心昭然若揭——他是想谋反。
“还有,”暗卫首领继续说道,“三皇子还派了人在太傅府和东宫附近徘徊,似乎在监视娘娘和太子殿下的行踪。今日下午,还有人试图翻墙进入太傅府,被属下的人拦下了,只是那人嘴硬,什么都不肯说。”
昭雪宁的指尖微微颤抖。沈恪不仅想谋反,还想拿她和太傅府做筹码,甚至可能想对她不利。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件事,太子殿下知道吗?”
“属下已经派人去禀报太子殿下了。”暗卫首领回答道。
昭雪宁点了点头:“好,你继续盯着三皇子的动静,有任何情况,立刻禀报。另外,加强太傅府和东宫的守卫,别让任何人有机可乘。”
暗卫首领领命退下后,昭雪宁坐在软榻上,久久没有说话。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落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她不知道,这场风暴,最终会将他们所有人卷向何方。
而此时,东宫书房的烛火彻夜未熄。沈砚之捏着暗卫送来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腹几乎要将密报捏碎。密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沈恪不仅在御书房对昭雪宁言语轻薄,还派人行刺不成,又想用玉簪拉拢,更甚者,竟然暗中联络朝臣,囤积粮草兵器,图谋不轨。
“好,好一个三皇子!”沈砚之猛地将密报拍在桌上,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染黑了宣纸,像极了他此刻翻涌的怒火。他抓起椅背上的玄色披风,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身后的太监连忙跟上:“太子殿下,夜深了,您这是要去哪里?”
“去三皇子府。”沈砚之的声音冷得像冰,不带一丝温度,“孤倒要看看,他沈恪究竟有多大的胆子,敢动孤的人,敢谋夺这江山!”
夜色如墨,东宫的侍卫提着灯笼,簇拥着沈砚之的马车往三皇子府驶去。车轮碾过积雪的街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伴奏。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已关门,只有零星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投下昏暗的光影,更添了几分萧瑟。
三皇子府的门房见是东宫的马车,车帘掀开,露出沈砚之那张阴沉的脸,吓得连忙跪地迎接:“太子殿下深夜驾临,不知有何要事?”
“让沈恪出来见孤。”沈砚之掀开车帘,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将人吞噬。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门房吓得浑身发抖。
门房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地跑进府内通报。不多时,沈恪穿着一身锦袍,带着一群家丁匆匆赶来,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太子深夜到访,有失远迎,快里面请!”
“不必了。”沈砚之抬手阻止他,一步步走上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尺,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孤问你,你白天在御书房,对太子妃说了什么?你派去太傅府外的人,又是想干什么?还有,你与户部侍郎、兵部尚书私下会面,囤积粮草兵器,究竟想干什么?”
沈恪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太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只是关心太子妃姐姐,毕竟姐姐在东宫受了委屈,作为弟弟,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至于户部侍郎和兵部尚书,不过是偶然遇见,聊了些家常罢了。囤积粮草兵器?可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太子可别冤枉儿臣。”
“关心?”沈砚之冷笑一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沈恪的衣领,力道大得让他双脚离地,“你用言语轻薄她,派人跟踪她,甚至想对她不利,这也叫关心?沈恪,你别忘了,她是孤的太子妃,是你的皇嫂!你这样做,不仅是对孤的不敬,更是对皇家的亵渎!还有,你敢说你没有谋反之心?孤的暗卫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你以为你能瞒多久?”
沈恪被掐得喘不过气,脸色涨得通红,双脚在空中胡乱蹬着,却依旧嘴硬:“你放开我!我对姐姐是真心的!沈砚之,你根本不懂珍惜姐姐,你把她留在东宫,让她受委屈,你配不上她!还有,父皇病重,这江山本就该有德者居之,你以为你这个太子之位,坐得稳吗?”
“配不配得上,轮不到你来说!这江山是谁的,也轮不到你指手画脚!”沈砚之的怒火更盛,将沈恪狠狠摔在地上。沈恪狼狈地爬起来,嘴角磕破了,流出鲜血,却笑得更加疯狂:“沈砚之,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吗?父皇病重,朝中大臣早就人心惶惶,你和太子妃离心,这东宫的位置,迟早是我的!到时候,姐姐也会是我的!这江山,也是我的!”
这话彻底点燃了沈砚之的怒火。他冲上前,对着沈恪的脸就是一拳,沈恪踉跄着后退几步,摔倒在地,脸上立刻肿起一块。家丁们见状,连忙上前想要阻拦,却被东宫的侍卫拦住了。一时间,三皇子府的庭院里,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侍卫们的手都按在剑柄上,只要沈砚之一声令下,就能立刻将这些人拿下。
沈砚之走到沈恪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冰冷的杀意:“沈恪,孤警告你,从今往后,不准你再靠近太子妃半步,不准你再打她的主意,更不准你再动任何谋反的心思。否则,孤就算拼了这太子之位,也绝不会放过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玄色披风扫过地上的积雪,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东宫的侍卫紧随其后,只留下沈恪和一群惊慌失措的家丁。
沈恪趴在地上,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神里满是阴狠和不甘。他看着沈砚之离去的背影,心里暗暗发誓:沈砚之,你们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欠我的,都一一讨回来!我会让你们看看,谁才是这江山真正的主人!
而沈砚之坐上马车,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心里却没有丝毫痛快,只有无尽的担忧。他知道,沈恪不会善罢甘休,这场争斗,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拼尽全力,保护好昭雪宁,保护好东宫,保护好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沈砚之怒闯三皇子府的事,像长了翅膀一样,第二天一早就传遍了整个皇宫。朝臣们议论纷纷,有的说太子维护太子妃,有情有义;有的说三皇子野心勃勃,自寻死路;还有的人则持观望态度,等着看事态如何发展。
皇帝得知此事后,气得病情又加重了几分。他躺在病榻上,召来沈砚之和沈恪,想要问个清楚。可沈恪一口咬定是沈砚之误会了他,还说自己对昭雪宁只是弟弟对姐姐的关心,绝无其他心思。而沈砚之则将暗卫查到的证据一一呈上,包括沈恪与户部侍郎、兵部尚书私下会面的记录,以及囤积粮草兵器的地点。
皇帝看着那些证据,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力处置。他知道沈恪野心勃勃,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沈砚之是太子,却也不能仅凭这些证据就定沈恪的罪,否则会引起朝堂动荡。最终,皇帝只能下令,将沈恪禁足在三皇子府,没有他的命令,不准踏出府门一步。
本以为事情会就此平息,可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沈恪私藏兵器的证据被找到的消息。禁军在三皇子府的地窖里,搜出了大量的兵器和铠甲,还有一封沈恪写给兵部尚书的密信,信中明确提到了要在皇帝病重时,发动兵变,夺取皇位。
证据确凿,皇帝再也无法偏袒。他下令将沈恪打入天牢,择日审问。消息传来,整个皇宫都震动了。天牢是什么地方?那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进去的人,很少有能活着出来的。
昭雪宁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给皇帝抄写佛经。她手里的笔顿了顿,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是该高兴沈恪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还是该为这皇家的骨肉相残而感到悲哀。
“小姐,三皇子被打入天牢了,这可真是大快人心啊!”青禾端着茶水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他之前那样欺负小姐,现在终于遭到报应了!”
昭雪宁放下笔,轻轻叹了口气:“皇家之事,哪有什么真正的报应可言。不过是权力争斗罢了。”
青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道:“听说太子殿下正在忙着处理三皇子的事,还要审问那些和三皇子勾结的大臣呢。小姐,您说太子殿下会不会趁机巩固自己的地位啊?”
昭雪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雪花。她知道,沈砚之现在面临的压力很大,不仅要处理沈恪的事,还要稳定朝堂,照顾病重的皇帝。而她,能做的,只有在东宫安安静静地待着,不给她添麻烦。
可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沈恪被打入天牢还不到半个月,就传出了他要被释放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