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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残雪融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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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过后,昭雪宁回了东宫。可她再也没有笑过,每天只是把自己关在殿里,要么发呆,要么临摹《寒江独钓图》。那幅图是萧景琰生前最喜欢的画,他曾经说过,等他平定了边疆,就带着昭雪宁去江南,看看真正的寒江独钓。
沈砚之还是每天都会来,给她送吃的,给她送暖炉,可她却始终对他冷冰冰的,要么不说话,要么就用最疏离的语气跟他说话。
东宫的梅花落了又开,开了又落,转眼就过了三年。昭雪宁和沈砚之之间,始终隔着一道厚厚的墙,一道由误会、伤害和死亡筑成的墙。他们住在同一个东宫,却像住在两个世界里,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偶尔,昭雪宁会站在庭院里,看着那几株红梅,想起霁州梅林里的萧景琰,想起她的哥哥,眼泪会不自觉地掉下来。这时,沈砚之会默默地站在她身后,给她披上一件披风,却不会说一句话——他知道,有些伤痛,只能靠时间来慢慢抚平,而他能做的,只有静静地陪着她,等她愿意回头的那一天。
只是他不知道,那一天,会不会真的到来。
这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整个东宫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汀兰水榭的梅枝被压得低垂,枝头的积雪稍一晃动,便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积起薄薄一层。
昭雪宁穿着一身素白的襦裙,外罩一件同色的貂裘,独自站在庭院中央的梅花树下,手里攥着一支早已干枯的梅花——那是萧景琰去世前,派人从霁州送来的最后一枝红梅。
可如今,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那个许诺带她看梅林的人,却永远地留在了三年前的霁州。
“娘娘,天太冷了,您回房吧。”青黛捧着一件厚厚的狐裘走过来,看着昭雪宁冻得发红的指尖,心疼得直掉眼泪,“太子殿下让人炖了驱寒的姜汤,还温着呢。”
昭雪宁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雪落在梅枝上。这三年来,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沉默,麻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沈砚之每天都会派人送来各种东西,有时是她爱吃的点心,有时是暖身的衣物,有时是新得的孤本画册,可她却很少碰,任由那些东西在房间里积上灰尘。
青黛把狐裘披在她身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娘娘,太子殿下这几日都在御书房忙着处理政务,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人都瘦了一圈了。您……您就不能去看看他吗?”
昭雪宁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指尖攥着的干枯梅花又掉了一片花瓣。她想起三年前,萧景琰和哥哥的丧事过后,沈砚之站在昭府门口,眼神里的绝望和无助;想起这三年来,他默默为她做的一切,想起他每次来看她时,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温柔。
可她还是无法原谅他。不是因为萧景琰和哥哥的死,而是因为他当初的怀疑和指责,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的心里,拔不出来,也忘不了。
“我知道了。”她轻轻推开青黛的手,转身回了内室,留下青黛一个人站在雪地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内室里,烛火摇曳着,映得房间里一片昏黄。昭雪宁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个锦盒——那是萧景琰送给她的白玉簪,还有哥哥生前最喜欢的一支毛笔。她拿起白玉簪,簪身温润依旧,上面刻着的缠枝莲纹样清晰可见,那是她和萧景琰在梅林里一起设计的。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掉下来,砸在白玉簪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想起哥哥临走前,曾对她说:“宁儿,太子殿下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他太骄傲,不懂得怎么表达。你别太固执,给彼此一个机会。”
那时她只觉得哥哥不懂她的痛,可现在想来,哥哥的话或许是对的。沈砚之或许真的是真心喜欢她,只是他用错了方式,伤害了她,也伤害了自己。
就在她愣神间,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沈砚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宁宁,我能进来吗?”
昭雪宁连忙擦干眼泪,把锦盒放回抽屉里,整理了一下衣襟,才轻声说:“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沈砚之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头发用一根玉簪束着,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显然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看到昭雪宁,他的眼神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听说你今天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没有。”昭雪宁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很快移开,“只是觉得梅花开得好看,想多看看。”
沈砚之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红的眼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他知道,她又在想萧景琰了。这三年来,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萧景琰,可他却能从她的眼神里,从她偶尔的沉默中,感受到她对萧景琰的思念。
“宁宁,”他犹豫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父皇和母后让我们一起去宫里守岁。你……你愿意去吗?”
昭雪宁的身体僵了一下,守岁?她已经三年没有去过宫里的除夕宴了。每年除夕,她都是一个人在宫里度过,听着宫里传来的鞭炮声,看着窗外的雪花,想起以前在太傅府时,一家人热热闹闹守岁的场景,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不去”,可看到沈砚之眼底的期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考虑一下。”
沈砚之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黑暗中突然燃起的星火:“好,你慢慢考虑,不用急。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就在东宫守岁,我让人准备你爱吃的点心和果子。”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昭雪宁看着他,心里忽然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动摇。
或许,她真的该给彼此一个机会了。毕竟,萧景琰已经不在了,哥哥也不在了,她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伤痛里。而沈砚之,也为他的错误付出了代价,这三年来的默默守护,就是最好的证明。
“好。”她轻轻点头,声音轻得像雪落在梅枝上,“除夕那天,我跟你一起去宫里守岁。”
沈砚之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昭雪宁,眼神里满是惊喜和不敢置信:“你……你说真的?”
“嗯。”昭雪宁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那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笑。
沈砚之看着她的笑容,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和昭雪宁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伤痛需要抚平。可他相信,只要他们彼此都愿意努力,总有一天,他们之间的那道鸿沟,会被慢慢填平,他们之间的伤痕,也会被慢慢治愈。
烛火摇曳着,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重叠在一起,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窗外的雪还在下,可东宫里的空气,却仿佛因为这个浅浅的笑容,变得温暖起来。
除夕的宫宴设在太和殿,鎏金烛台上的烛火燃得旺盛,将殿内照得一片通明。王公贵族们穿着锦绣华服,举杯谈笑,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和虚伪的笑语,可这热闹却像一层薄冰,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昭雪宁坐在沈砚之身边,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宫装,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的凤钗。这是沈砚之特意让人给她准备的,说除夕要穿得喜庆些,可那红色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眼神里的空洞也愈发明显。
“太子妃娘娘,许久不见,您倒是清减了不少。”坐在对面的四皇子妃端着酒杯,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想来东宫的日子,定是太过清净了。”
昭雪宁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微凉,像她此刻的心情。
沈砚之握住她放在桌下的手,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微微一僵,却没有挣脱。他抬眸看向四皇子妃,眼神里带着一丝冷意:“四皇嫂说笑了,宁宁只是近来身子不适,太医让她清淡饮食,自然清减了些。”
四皇子妃讪讪地笑了笑,没再说话,可眼神里的轻蔑却毫不掩饰。昭雪宁知道,自从萧景琰和昭玄去世后,京城里的人就私下议论,说她是个不祥之人,克死了自己的哥哥和心上人,连太子都不待见她。
宫宴进行到一半,皇帝的身体有些吃不消,被皇后扶回了寝宫。太后留了下来,看着昭雪宁,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太子妃,你身为东宫主母,理应多陪陪太子,帮他打理好东宫的事务。可你倒好,天天把自己关在宫里里,像什么样子?”
昭雪宁站起身,微微福了福身:“回太后娘娘,臣女知错了。”
“知错就好。”太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带着刺,“你要记住,你是太子妃,你的职责是辅佐太子,而不是整天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里。萧将军和昭大人的死,是天灾,不是你的错,可你也不能一直这样消沉下去,让别人看东宫的笑话。”
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可每一句都像一把刀,狠狠扎在昭雪宁的心口。她知道太后是在怪她,怪她没有尽到太子妃的职责,怪她让沈砚之颜面尽失。
沈砚之连忙上前,挡在昭雪宁身前:“皇祖母,宁宁她心里不好受,您就别再责怪她了。东宫的事务有我在,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你就是太宠着她了!”太后的脸色沉了下来,“就是因为你这样,她才会越来越任性。沈砚之,你要记住,你是太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就变得这么优柔寡断。”
沈砚之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昭雪宁拉住了。她看着太后,眼神里满是疲惫:“太后娘娘,您放心,臣女以后会好好辅佐太子,不会再让别人看东宫的笑话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有些踉跄。沈砚之连忙追上去,拉住她的手:“宁宁,你别往心里去,皇祖母她没有恶意。”
昭雪宁停下脚步,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冰冷和疏离:“她有没有恶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得对,我是太子妃,不该一直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里。”
她挣开沈砚之的手,继续往前走,留下沈砚之一个人站在原地,心里像被灌满了铅,沉重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宫宴结束后,沈砚之和昭雪宁一起回了东宫。马车里一片寂静,谁也没有说话。昭雪宁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逝的街景,眼泪无声地掉下来。
回到东宫,昭雪宁径直回了房内。沈砚之跟在她身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回去吧。”昭雪宁转过身,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疲惫,“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沈砚之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抚平她心里的伤痛。他只能点了点头:“好,你好好休息。要是有什么事,随时派人叫我。”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昭雪宁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昭雪宁走到梳妆台前,取下头上的凤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她想起萧景琰和昭玄,想起他们对她的好,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她打开最下面的抽屉,拿出那个锦盒,里面放着萧景琰送她的白玉簪和哥哥的毛笔。她拿起白玉簪,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缠枝莲纹样,眼泪滴在簪身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三更的梆子声刚在宫巷深处敲过最后一响,沈砚之就悄无声息地立在了昭雪宁寝殿的朱漆门外。廊下宫灯的光晕被夜风揉碎,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窗棂上的梅枝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疏影横斜,像极了他此刻忐忑的心境——白日里在太和殿的争执还在心头梗着,可他到底是放心不下她。
他抬手推开门,殿内只点了一盏豆大的昏黄小灯,灯芯跳跃着微弱的光,将殿内照得半明半暗。昭雪宁背对着门躺在床上,乌黑的发丝散在素白的枕头上,肩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着像是已经睡熟了。
沈砚之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到床边。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她没盖好被子,一截皓白的小臂露在外面,被夜风吹得泛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他伸出手,指尖刚要触碰到她的肌肤,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堪堪盖住她的肩膀。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就要离开,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三年了,他每晚都会像这样悄悄来看她一眼,有时是看她是否睡熟,有时是看她是否又在对着那枝干枯的红梅发呆。他知道自己这样很可笑,像个偷窥的小偷,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既然来了,就在这歇息吧。”
清冷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殿内响起,沈砚之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只见昭雪宁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撑着身子坐在床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他,没有任何情绪。
他心头那点犹豫瞬间被击溃,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烫得他喉咙发紧。他脱下脚上的皂靴,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在她身边躺下。床榻很宽,两人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却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刚躺下,昭雪宁就转过身,主动靠进他怀里,像刚完婚那时一样,习惯性地环住他的腰。熟悉的馨香和温度包裹住他,白日里的争执、委屈、朝堂上的压力,仿佛都在这一刻消融了。他忍不住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气息。
“我知道你这三年来,每晚都会默默的过来一趟。”昭雪宁的声音闷闷的,从他怀里传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跳,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她。黑暗中,只能看到她轮廓柔和的侧脸,和那双在微弱光线下依旧清澈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不进来?”昭雪宁又问,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
“我……”沈砚之哑声开口,“我怕打扰你休息。”
“是吗?”昭雪宁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还是说,你怕看到我对着景琰的东西发呆,怕看到我心里根本没有你?”
沈砚之的身体瞬间僵住,怀里的人也感觉到了他的僵硬,轻轻推了他一下,从他怀里退了出来,转过身背对着他。
“宁宁……”他伸手想去抓她的手,却被她避开了。
“沈砚之,”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之间,就像这殿里的灯,看着亮堂,其实芯早就快燃尽了。你每天这样来来回回,有意思吗?”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他们之间的隔阂太深了,深到连这样短暂的温情都像是偷来的。
黑暗中,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却没有了刚才的温情,只剩下无声的对峙。沈砚之的语气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温柔,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宁宁,我……”
“嘘,”昭雪宁抬手捂住他的唇,指尖带着微凉的软意,却没有任何温度,“睡觉吧。”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荒芜,心里的某个角落彻底坍塌了。他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尖贴在自己温热的掌心,声音低哑而疲惫:“好,睡觉。”
窗外的梅香幽幽飘进殿内,混着帐幔间的寂静,将这一夜的挣扎与隔阂,都衬得愈发清晰。沈砚之闭上眼,感受着怀里人的存在,却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他能做的,或许只是在这漫漫长夜里,贪恋这片刻的虚假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昭雪宁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她没有看他,只是摸黑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吹进来,带着雪粒子打在脸上,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你在看什么?”沈砚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昭雪宁没有回头,目光落在庭院那株最盛的红梅上,雪压着枝头,红得刺眼。“看梅花。”她的声音很轻,“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可惜……”
可惜什么,她没说下去。沈砚之却懂了。他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抹红在茫茫白雪里,像极了萧景琰铠甲上的血色,也像极了昭玄染血的官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