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烬相思泪》星蕴戏

10、梅落双魂

　　一晃眼三年过去了。离除夕只剩一月有余，东宫的廊下已挂起了红灯笼的雏形，青灰的宫墙上爬着几缕未消的残雪，空气里却已隐隐透着年节的暖意。沈砚之坐在书房里，指尖摩挲着一枚白玉棋子，目光却落在窗外——那里是偏殿的方向，昭雪宁已经在里面待了整整三日，除了青禾和青黛，谁也不见。
　　“殿下，萧将军求见。”太监的通报声打破了沉寂。
　　沈砚之捏着棋子的手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嘲讽。这几年来，萧景琰倒是比他这个太子，更像东宫的主人，时不时就以探望之名跑来，哪怕昭雪宁从不露面，也从未间断。
　　“让他进来。”
　　萧景琰走进书房时，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没有穿平日里常穿的墨色锦袍，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腰间悬着佩剑，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和笑意，只剩下一种沉凝的肃穆。
　　“怎么，不去找我的太子妃，反倒来找我？”沈砚之率先开口，语气里的酸意几乎要溢出来。
　　换作往日，萧景琰或许会解释几句，可今日他只是淡淡抬眸，目光落在沈砚之脸上，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要去霁州了。”
　　“你说什么？”沈砚之猛地站起身，白玉棋子“当啷”一声掉在棋盘上，滚到角落里，“好端端的，你去霁州做什么？”
　　萧景琰的喉结动了动，声音低沉了几分：“霁州爆发了瘟疫，我要回去。”
　　“瘟疫？”沈砚之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嘲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不可置信，“好端端的，怎么会爆发瘟疫？上个月送来的奏折，还说霁州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霁州是萧景琰的封地，他在那里经营多年，威望极高。如今突然爆发瘟疫，无异于断了他的根基。
　　萧景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砚之，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沈砚之从未见过的郑重：“殿下，我这次去，恐怕有去无回。”
　　“你胡说什么！”沈砚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心里竟莫名升起一股恐慌，“你走了，宁宁怎么办？她要是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萧景琰的软肋。他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宁宁是个好姑娘，聪明、坚韧，只是心里的伤口太深。殿下，你是她的丈夫，往后……请你好好待她。”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护心符，递到沈砚之面前。那护心符是用黑色的玄铁打造的，上面刻着复杂的符文，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发亮，显然是佩戴了多年的旧物。
　　“这是我母亲临终前留给我的，戴在胸口，可防利器刺杀。”萧景琰的声音压得更低，“近来三皇子在朝中动作频频，暗中联络了不少旧部，殿下身处东宫，万事都要小心。”
　　沈砚之看着那枚护心符，指尖微微颤抖。他和萧景琰斗了这么多年，争的是昭雪宁的心，争的是男人的颜面，可此刻对方递过来的，却是沉甸甸的信任和托付。
　　他接过护心符，入手冰凉，却仿佛带着萧景琰身上的温度。“你什么时候走？”
　　“今晚便启程。”萧景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瘟疫不等人，多耽误一刻，就可能多死一个人。”
　　沈砚之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孤勇。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昭雪宁刚搬去偏殿时，萧景琰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说“你若护不住她，就请放手”。那时他只觉得对方是在挑衅，可现在才明白，那是一个男人对心爱之人的守护。
　　“萧景琰。”沈砚之突然开口。
　　萧景琰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活着回来。”沈砚之的声音有些沙哑，“宁宁……还在等你。”
　　萧景琰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大步走出了书房，没有再说话。
　　朔风卷着铅灰色的云，将天边的残月揉成一片昏蒙的光晕，沉沉压在京城的戍楼飞檐上。三更时分，东宫侧门悄悄打开，一队黑衣骑士鱼贯而出，马蹄裹着厚布，踏在青石板路上，只发出极轻的声响。
　　萧景琰翻身上马，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白色的雾气。他抬手按住战马的鬃毛，目光扫过身后的百名精锐骑士——这些都是他一手培养的死士，此次随他前往霁州，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甲叶碰撞的轻响、兵器与马鞍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色里交织成一曲沉闷的序曲。萧景琰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里面装着一支干枯的红梅，那是去年冬天，他在霁州梅林里折下的，原本想送给昭雪宁，却一直没有机会。
　　他轻轻摩挲着干枯的花瓣，眼底泛起一丝温柔，随即又被坚定取代。“出发。”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点燃了队伍的肃杀之气。没有号角长鸣，没有旌旗招展，一行黑影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刺入沉沉夜幕，只留下东宫侧门那盏摇曳的宫灯，和远处隐约可闻的、被风声撕碎的更鼓。
　　萧景琰奔赴霁州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第二天一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朝臣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萧景琰忠勇可嘉，有人说他傻，明明可以坐镇京城，却偏要去那凶险之地送死。
　　昭雪宁是在第三日才知道消息的。青黛端着汤药进来时，不小心打翻了药碗，滚烫的药汁溅在手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脸色苍白地说：“娘娘，萧将军……去霁州了，那里爆发了瘟疫。”
　　昭雪宁手里的绣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指尖瞬间冰凉。她猛地站起身，不顾青黛的阻拦，快步走到窗边，目光望向南方——那是霁州的方向。
　　“他怎么会去？”她的声音颤抖着，几乎不成调，“瘟疫那么凶险，他不知道吗？”
　　青黛红着眼眶，小声说：“听说……萧将军是主动请命的，他说霁州是他的封地，他不能看着那里的百姓受苦。”
　　昭雪宁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想起小时候，萧景琰也是这样，为了保护她，明明打不过那些欺负她的人，却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哪怕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点都没变，总是这样，把别人的安危看得比自己还重。
　　“娘娘，您别太担心了，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回来的。”青黛连忙安慰道。
　　昭雪宁没有说话，只是死死攥着窗棂，指节泛白。她知道，瘟疫不是打架，那是能夺走成千上万人性命的恶魔，萧景琰这一去，无异于以身犯险。
　　就在她心神不宁时，宫里传来消息——昭玄主动请缨，要去霁州支援萧景琰。
　　“哥哥疯了吗？”昭雪宁听到消息时，差点晕过去，“他不知道霁州有多危险吗？他一个文臣，去了能帮上什么忙，只会添乱！”
　　她立刻让人备车，想去宫里阻止昭玄，可刚走到东宫门口，就看到沈砚之的马车停在那里。
　　“宁宁，你要去哪里？”沈砚之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到她面前，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心里一紧，“是不是为了昭玄的事？”
　　“你快帮我劝劝哥哥，让他别去！”昭雪宁抓住沈砚之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恳求，“瘟疫那么可怕，他去了就是送死！”
　　沈砚之看着她眼底的慌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这三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主动靠近他，哪怕只是为了昭玄。
　　“我已经劝过了。”沈砚之的声音低沉，“可昭玄心意已决，他说萧景琰在前方浴血奋战，他作为朝廷命官，不能坐视不管。父皇拗不过他，已经同意了。”
　　昭雪宁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沈砚之连忙扶住她，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他是太子，掌控着东宫的一切，可在瘟疫和人心面前，却显得如此渺小。
　　“他什么时候走？”昭雪宁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明天一早。”沈砚之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心疼，“我已经让人准备了最好的药材和防护用具，还派了一队禁军跟着他，一定会保护好他的安全。”
　　昭雪宁没有说话，只是靠在沈砚之的怀里，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襟。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这样依赖他，像个无助的孩子。
　　沈砚之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心里默默发誓：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护好她在乎的人，不能再让她失去任何东西了。
　　东宫的梅花刚开到最盛，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打落了大半。昭雪宁窗边，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诗经》，目光却落在窗外湿漉漉的梅枝上，半天没有挪动分毫。青禾端来的热茶换了三回，终究还是凉透了。
　　自从昭玄走后，她就一直这样，要么发呆，要么盯着窗外的梅花看，仿佛那上面能开出萧景琰和昭玄的影子。
　　“娘娘，您都看了一个时辰了，眼睛该累了。”青黛轻声劝着，伸手想替她合上书本，却见昭雪宁的指尖突然攥紧了书页，指节泛白。
　　青禾第三次端来的参茶彻底凉透时，院门外传来李德全变调的通报：
　　“太子妃娘娘！霁州……霁州急报！”
　　昭雪宁猛地站起，紫檀木椅被带得向后倾倒。她抓住李德全的肩膀，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我哥哥呢？昭玄他怎么样了？”
　　李德全的脸白得像纸，语无伦次：“昭大人……大人染了瘟疫……昨日……昨日巳时，去了……”
　　“不可能！”昭雪宁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博古架上，青瓷瓶应声碎裂，“我哥哥前天还派人送了家书，说一切安好！你撒谎！”
　　“娘娘！”青黛抱住她不断下滑的身体，泣不成声，“还有萧将军……萧将军为救百姓，亲入疫区，也……也没挺过去……”
　　“萧景琰……”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昭雪宁眼前一黑。她想起梅林里的约定，想起他送她的西域红梅，想起他说“等我平定南疆，就风风光光来太傅府求亲”……那些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又瞬间化为碎片。
　　“你骗我……”她的声音破碎得像风中残叶，“景琰前几日还托人送了霁州的草药……。”
　　李德全的眼泪掉在她的手背上，滚烫而灼人：“急报是霁州知府亲笔所书……萧将军临终前，一直喊着您的名字……”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昭雪宁。
　　昭雪宁看着那枝红梅，脑海里瞬间闪过梅林里的画面——萧景琰穿着玄色铠甲，笑着给她剥橘子；他用树枝在雪地上画阵图，她在旁边给他暖手；他说“等我立下军功，就去太傅府求亲”，语气里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回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可如今，那个曾对她许下诺言的人，却永远地留在了霁州的风雪里。
　　“不……这不是真的……”昭雪宁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体晃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娘娘！”青黛和青禾尖叫着冲过来，抱住昭雪宁的身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娘娘，您醒醒啊！”
　　昭府的灵堂设了七七四十九日。昭雪宁穿着麻衣，跪在两座黑棺前，发髻散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萧景琰的棺木里，只葬了他的衣冠和那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白玉簪；昭玄的棺木则空着，据说他的遗体没能从疫区运回来。
　　沈砚之站在灵堂门口，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裳，看着跪在那里的昭雪宁，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上前陪陪她，却被昭怀安拦住了。
　　昭怀安看着沈砚之，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和疏离：“太子殿下，这里是昭家的家事，就不劳烦太子殿下费心了。宁儿她现在需要安静，还请太子殿下回去吧。”
　　沈砚之看着昭怀安眼里的失望，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知道，昭怀安是在怪他。如果不是他当初怀疑昭家，昭玄就不会急于证明自己，主动请缨去霁州；如果不是他和昭雪宁关系疏远，萧景琰也不会一直放心不下，非要亲自去那凶险之地。
　　“岳父大人，我知道你在怪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可我是真心想照顾宁宁，想为她做点什么。”
　　“太子殿下能做的，就是别再打扰她了。”昭怀安的声音冷了几分，“宁儿这孩子，从小就命苦，现在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只想让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太子殿下还是请回吧，东宫的那位太子妃，我们昭家担不起。”
　　沈砚之知道，昭怀安这是在变相地拒绝他。他看着灵堂里那个单薄的身影，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昭府。
　　灵堂里，昭雪宁仿佛没有察觉到外面的动静，依旧跪在那里。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萧景琰和昭玄的笑容，想起他们对她的好，想起他们曾经许下的诺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掉下来，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青黛跪在她身边，不停地给她递帕子，自己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小姐，您别这样，您要是垮了，太傅大人怎么办？大少爷和萧将军也不会放心的。”
　　昭雪宁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面前的棺材。那棺材冰冷坚硬，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她和她最亲近的人永远地隔开了。她想起小时候，昭玄总是把她架在肩膀上，带着她去太傅府的后花园摘桃子；想起萧景琰在梅林里，用树枝给她画小兔子，逗她开心。那些温暖的画面，如今想来，都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哥哥，景琰，”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你们怎么能这么狠心，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就在这时，灵堂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昭雪宁抬起头，看到沈砚之又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站在灵堂门口，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沈砚之的声音很轻，生怕打扰到她，“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身体会受不了的。”
　　昭怀安看到他，眉头皱了皱，想要上前阻拦，却被昭雪宁拦住了。她看着沈砚之，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疏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疲惫：“放在那里吧。”
　　沈砚之的眼睛亮了亮，连忙走到她身边，把食盒放在地上，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温热的小米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这是我让厨房特意给你做的，你喝点吧，暖暖身子。”
　　昭雪宁没有动，只是看着那碗小米粥，眼神空洞。她想起以前，她生病的时候，昭玄也会这样给她端来小米粥，一勺一勺地喂她；萧景琰则会在旁边给她讲笑话，逗她开心。可现在，那些人都不在了。
　　“你吃点吧，小姐。”青黛在一旁劝道，“就算是为了大少爷和萧将军，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昭雪宁终于点了点头，拿起勺子，慢慢地喝起了小米粥。那小米粥很软很糯，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味，可她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石头，难以下咽。
　　沈砚之站在她身边，看着她一点点地喝着粥，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欣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和昭雪宁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伤痛需要抚平。
　　可他相信，只要他一直陪着她，总有一天，她会慢慢原谅他，会重新接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