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落暮繁秋

8、未送出的围巾

　　期末考试的紧张氛围像一层无形的薄冰，覆盖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课堂上，老师们语速加快，划重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自习室里，埋头苦读的身影多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风油精混合的提神气息；就连食堂里，也常见到一边扒饭一边还在默背单词或公式的学生。

　　成渊和予池的复习联盟正式启动。

　　他们占据了图书馆那个熟悉的靠窗位置，或者就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将课本、习题册、试卷铺满整张课桌。

　　“予池，这个文言文虚词的用法你再给我捋一遍呗？”“成渊，这道函数题你用的这个公式，前提条件是什么？我总觉得有点问题。”“完了完了，历史年代我又记串了！予池你的笔记借我看看！”

　　成渊依旧是那个精力旺盛，但面对繁重课业偶尔会抓狂的成渊。

　　只是现在，他多了予池这个稳定而耐心的“外挂”。

　　予池就像一块沉静的海绵，不仅吸收知识，还能将其梳理得条理清晰，并用最易于理解的方式传递给成渊。

　　“你看，这里，‘之’字做主谓之间取消句子独立性的时候，是这样的……”“这个公式使用的前提是函数在这一点可导，你看题目这里……”“你可以画个时间轴，把重大事件标上去，这样就不容易记混了。”

　　予池讲题的声音总是轻轻的，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成渊有时会听得恍然大悟，用力拍一下予池的肩膀；有时则会提出各种天马行空的问题，让予池哭笑不得，却又不得不耐心解释。

　　他们互相提问，互相抽查，在枯燥的复习中，竟也找到了一丝并肩作战的乐趣。

　　偶尔学累了，成渊会趴在桌子上，侧着头看予池专注整理笔记的侧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阴影，看着他因为思考而微微抿起的嘴唇，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一句：“予池，你要是个女生就好了。”

　　予池的心会猛地一缩，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

　　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又有些紧张地看着成渊。

　　成渊却只是嘿嘿一笑，露出白牙，带着点戏谑和纯粹的欣赏：“那你肯定是个超级贤惠又聪明的女朋友，我妈肯定喜欢你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

　　予池心里松了口气，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淹没。

　　他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情绪，轻声说：“别胡说，快看书。”

　　成渊也只是随口一说，很快又投入到了与数学题的搏斗中。

　　而予池的心湖，却因为这句无心的玩笑，泛起了久久难以平息的涟漪。

　　复习的日子紧张而充实，时间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中飞逝。

　　终于，期末考试结束了。

　　交上最后一科试卷的那一刻，整个教学楼都仿佛响起了一声无形的、集体的叹息，紧接着便是解放的欢呼和喧嚣。

　　寒假，开始了。

　　宿舍楼里顿时变得兵荒马乱，学生们拖着行李箱，互相道别，脸上洋溢着假期的喜悦和对回家的期盼。

　　予池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他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整理好了。

　　他看着对面成渊的床铺，成渊正手脚麻利地把衣服、书本塞进一个巨大的运动背包里，动作间都透着一股归心似箭的急切。

　　“我爸一会儿开车来接我。”

　　成渊拉上背包拉链，拍了拍鼓囊囊的包，对予池说，“你呢？火车票是几点的？”

　　“下午三点。”

　　予池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还早。

　　“那我送你到车站吧！”

　　成渊想也不想地说，“反正我时间还早，送你过去我再回家也来得及。”

　　“不用了，”

　　予池下意识地拒绝，“太麻烦了，而且车站人多……”

　　“麻烦什么呀！跟我还客气！”

　　成渊已经背起了背包，不由分说地拉过予池那个相对小巧很多的行李箱，“走走走，送你过去我还能在车站旁边的游戏厅玩两把呢！”

　　他总是这样，用自己热情的方式，不容拒绝地介入予池的生活，给予他温暖，也让他无法逃离。

　　去往火车站的公交车上，挤满了放假回家的学生，充满了嘈杂和活力。

　　成渊一手抓着吊环，一手护着予池的行李箱，和予池并肩站着。

　　车窗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模糊了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

　　“唉，一个多月见不着了，还挺不习惯的。”

　　成渊看着窗外，忽然有些感慨地说。

　　予池的心轻轻一动，抬起头看他。

　　成渊的侧脸映在模糊的车窗上，显得有些朦胧。

　　“你会想我吗，予池？”

　　成渊转过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眼睛里带着惯有的、明亮的笑意。

　　予池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仿佛瞬间涌上了脸颊。

　　他慌乱地移开视线，盯着车厢地面，声音细若蚊子：“……嗯。”

　　他的声音太轻，几乎被车厢的噪音淹没。

　　但成渊似乎听到了，他满意地笑了起来，用力揽了一下予池的肩膀：“这还差不多！我也会想你的！到时候微信联系啊！随时汇报动态！”

　　他的手臂有力而温暖，话语坦荡而自然。

　　予池在他的臂弯里，感受着那份毫无杂质的亲近，心里既甜蜜又酸楚。

　　到了火车站，人潮汹涌。

　　成渊帮予池把行李箱拿到候车大厅，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叮嘱：“路上小心点，看好行李，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寒假作业别忘了写，虽然我也不太想写，哦对了，过年记得抢红包！”

　　予池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他看着成渊在熙攘人群中依旧挺拔耀眼的身影，看着他因为叮嘱而显得格外认真的表情，一种强烈的不舍和依恋涌上心头。

　　他几乎想要做点什么，说点什么，来留住这一刻，或者，为这段分别添上一点不一样的色彩。

　　他的手悄悄伸进外套口袋，那里装着一个小小的、包装简单的盒子。

　　里面是一条他偷偷织好的、米白色的羊绒围巾，比成渊那条歪歪扭扭的灰色围巾要细腻柔软得多。

　　他织了很久，拆了又织，织了又拆，只想做到最好。

　　他原本想，在分别的时候送给成渊，就当是新年礼物。

　　可是，当他对上成渊那双清澈坦荡、毫无阴霾的眼睛时，所有的勇气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了。

　　他害怕。

　　害怕这份过于用心的礼物会泄露自己隐秘的心事，害怕会打破此刻和谐自然的关系，害怕看到成渊可能出现的、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诧异或疏离。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了。”

　　成渊把行李箱推到予池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灿烂，“一路顺风！予池，明年见！”

　　“明年见。”

　　予池轻声回应，握着口袋裡盒子的手，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

　　“那我走了啊！”

　　成渊朝他挥挥手，转身汇入了人流。

　　他的背影高大挺拔，在拥挤的人群中依然清晰可见，像一道移动的光源。

　　予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安检口的拐角处。

　　口袋里的那个小盒子，像一块沉重的冰块，硌得他生疼。

　　候车大厅里广播响起，提醒着他的车次开始检票。

　　予池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拉起行李箱，走向了检票口。

　　坐在飞驰的列车上，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逐渐染上故乡轮廓的景色，予池的心空落落的。

　　他拿出手机，点开和成渊的聊天界面，上面最后一条消息是成渊上车前发的：“我上车了！快夸我准时！”后面跟着一个得意洋洋的表情包。

　　予池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最终只是打出了四个字：“路上小心。”

　　很快，成渊回复了一个龇牙笑的表情：“知道啦！你也是！”

　　予池关掉手机，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

　　窗外，是不断向后飞逝的、属于他和成渊共同度过的那半个学期的城市。

　　而前方，是有着一个多月见不到成渊的、漫长的寒假。

　　那条未能送出的米白色围巾，静静地躺在他的行李箱深处，如同他未能说出口的心事，被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期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拆封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