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落暮繁秋

14、无人可见的黑暗

　　答应成渊的请求，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决定性的石子，予池的生活瞬间被卷入了一场由线条、构图和另一个人梦想组成的漩涡。

　　他们恢复了频繁的图书馆聚会，但这次的主题不再是共同的课业复习，而是成渊那个名为“光影之间”的建筑构想。

　　成渊负责天马行空地描述他脑海中的画面，用带着强烈个人色彩的语言，描绘他想要的线条、空间、光线如何流淌，以及身处其中的人应有的感受。

　　“这里，我想要一个巨大的、倾斜的玻璃幕墙，嗯……就像被风吹动的帆，对！早上阳光会像瀑布一样灌进来，把整个大厅都照亮，但不是刺眼的那种，是暖洋洋的，像蜂蜜水……”

　　成渊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眼神放空，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建筑。

　　予池就坐在他对面，面前摊开着速写本和各种型号的铅笔、橡皮。

　　他安静地听着，努力将成渊那些抽象、跳跃的描述，捕捉、消化，再通过笔尖流淌到纸上。

　　这并不容易。

　　成渊的想法有时会很模糊，有时又会突然改变，但予池总是极有耐心，他会轻声询问细节，或者尝试画出几种不同的方案，让成渊选择。

　　“是这样的感觉吗？”

　　予池将一张初步的轮廓草图推过去，线条干净利落，已经隐约能看出成渊描述的那个“帆”的形态。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成渊眼睛一亮，兴奋地指着草图，“不过这里，线条能不能再流畅一点？还有这个角度，是不是可以再大胆一些？”

　　予池点点头，拿起橡皮小心地修改，或者重新铺开一张纸。

　　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而有些酸痛，指尖也染上了石墨的灰黑，但他毫不在意。

　　他沉浸在这种独特的、为成渊的梦想塑形的过程中。

　　看着那些杂乱的构想逐渐在纸上变得清晰、具体，看着成渊因为满意的效果而露出的灿烂笑容，予池心里会升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参与感。

　　仿佛通过这支笔，他短暂地、隐秘地触碰到了成渊那个耀眼世界的边缘。

　　他们常常在图书馆待到闭馆铃声响起。

　　当管理员开始催促，他们才手忙脚乱地收拾起铺满桌面的草图、参考书和成渊写得密密麻麻的概念说明草稿。

　　“予池，没有你我真的不行！”

　　走出图书馆，成渊抱着厚厚的资料，由衷地感叹，夜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头发，眼睛里倒映着路灯的光，亮晶晶的，“你画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真的！我感觉我的‘光影之间’真的能被建造出来了！”

　　他的赞美毫不吝啬，带着滚烫的温度。

　　予池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轻声说：“是你构想得好。”

　　“是我们合作得好！”

　　成渊纠正道，语气笃定，他腾出一只手，自然地揽住予池的肩膀，“等这个比赛结束了，不管结果如何，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请你吃大餐！”

　　他的手臂温暖而有力，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将他纳入其中的熟悉。

　　予池在他臂弯里，感受着夜风的微凉和身边人炽热的体温，心里那份酸涩的暖意再次弥漫开来。

　　他多么希望，这条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可以没有尽头。

　　除了在图书馆，他们的线上联系也变得异常频繁。

　　成渊常常在深夜灵感迸发时，发来一大段语音，描述他突然想到的某个细节；或者拍下一张潦草的概念草图，问予池“这样可行吗？”；有时甚至只是一个感叹：“予池！我觉得这里如果用弧形结构会不会更震撼？！”

　　予池的手机，因为成渊而变得异常忙碌。

　　他总会第一时间回复，即使是在深夜，也会爬起来，打开台灯，在速写本上简单地勾勒几下，然后拍照发过去，附上简短的文字：“类似这样？”

　　这种紧密的、围绕着共同目标的联系，给了予池一种虚幻的亲密感。

　　仿佛他们又回到了高一，是彼此最不可或缺的搭档。

　　但他心里清楚，这依然是两条线的短暂交汇。

　　比赛结束后，这份因“项目”而生的紧密联系，大概率会逐渐松弛，回归到走廊偶遇和食堂闲聊的常态。

　　比赛截稿日期临近，最后的效果图进入精修阶段。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他们又在图书馆熬到了最后。

　　终于完成最后一笔细节勾勒时，予池轻轻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几乎僵硬的手指。

　　成渊凑过来，看着摊开在桌面上那几张最终完成的效果图。

　　图纸上的建筑线条流畅而富有力量感，光影效果被处理得极其细腻，完美地呈现了他口中那个“光影之间”的梦想。

　　一个充满动感与温暖，似乎能与阳光和风对话的空间。

　　他看了很久，没有说话。

　　图书馆寂静无声，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虫鸣。

　　予池有些不安，轻声问：“怎么样？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吗？”

　　成渊这才抬起头，看向予池。

　　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惯有的灿烂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激动，有震撼，还有一种近乎沉重的感激。

　　“予池……”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伸出手，不是去拿图纸，而是轻轻握住了予池那只因为长时间画画而有些冰凉、甚至微微颤抖的手。

　　“谢谢你。”

　　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紧紧包裹着予池的手。

　　那温度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予池的全身，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成渊近在咫尺的脸。

　　“没有你，它永远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

　　成渊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是你让它变成了真的。予池，你……你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很重要。

　　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予池耳边炸开。

　　他的心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脸颊烫得吓人。

　　他看着成渊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几乎几乎要以为成渊看出了什么，或者，感受到了和他一样的心跳。

　　但下一秒，成渊松开了手，脸上重新绽开那种熟悉的、阳光般毫无阴霾的笑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大功告成！我请你去吃校门口那家超贵的烧烤！庆祝一下！”

　　手心的温度骤然消失，只剩下冰凉的空气。

　　予池看着成渊已经开始利落地收拾东西的背影，刚刚燃起的、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自嘲。

　　原来，他说的“很重要”，是指对“梦想”很重要，对“项目”很重要。

　　他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画具，将那份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承载着成渊梦想的图纸，轻轻推到他面前。

　　“恭喜你，完成了。”

　　他轻声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走出图书馆，夜空星辰寥落。

　　成渊还在兴奋地计划着烧烤要点些什么，语气欢快。

　　予池跟在他身边，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疲惫的微笑。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它们遥远而冰冷，无声地注视着人间。

　　就像他，永远只能这样，安静地投影着别人的光和梦，而自己的心事，却深埋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