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落暮繁秋

10、易碎的美丽

　　寒假像一场朦胧的梦，在鞭炮硝烟和家庭温暖的余温中悄然散去。

　　返校的列车载着予池，驶向那个既有熟悉安心、又有隐秘悸动的地方。

　　初春的校园，空气中还残留着冬日的料峭寒意，风刮在脸上，带着未褪尽的冰冷。

　　但仔细看去，光秃秃的枝桠顶端已然冒出了些许鹅黄的、怯生生的新芽，泥土里也钻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昭示着不可阻挡的生机。

　　拖着行李箱回到熟悉的宿舍，推开门，一股久未住人的、微尘和清冷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予池是第一个到的。

　　他默默地整理着行李，当手指触碰到行李箱底层那条柔软的米白色围巾时，动作不由得停滞了片刻。

　　他最终还是将它留在了箱底，如同封存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下午，宿舍楼渐渐热闹起来，同学们的喧闹声、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充斥在走廊里。

　　予池的心，也随着这渐起的喧嚣，一点点被提了起来。

　　他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本书，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门口。

　　终于，那扇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带着一身风尘和依旧耀眼笑容的成渊闯了进来。

　　“予池！想死我了！”

　　他几乎是扔下那个巨大的运动背包，就张开双臂扑过来，结结实实地给了予池一个用力的拥抱。

　　予池被他撞得往后踉跄了一步，整个人瞬间被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阳光、汗水和淡淡洗衣液的气息紧紧包裹。

　　那气息比记忆中更鲜明，更灼热。

　　他的身体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耳畔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成渊在说什么。

　　“一个多月没见，你怎么好像又瘦了？是不是在家没好好吃饭？”

　　成渊松开他，双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眉头微蹙，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予池这才回过神，脸颊迅速烧烫起来，连脖颈都漫上了绯色。

　　他慌乱地垂下眼睫，不敢与成渊对视，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没……没有。”

　　“还没有？”

　　成渊不满地捏了捏他的肩膀，触感单薄，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以后我得盯着你多吃点！走吧，收拾一下，我们去食堂！听说这学期二楼新开了个窗口，味道不错！”

　　他自然而然地揽住予池的肩膀，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带着他往外走。

　　那份熟稔和亲近，仿佛一个多月的分离从未存在过。

　　予池在他臂弯里，身体依旧有些僵硬，心底却因为这份毫无隔阂的亲近，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

　　他贪恋这份温暖，又害怕这温暖终有一天会灼伤自己。

　　新学期的生活波澜不惊地展开。

　　课程表略有调整，多了几门新的科目，老师也换了一两位。

　　但对他们而言，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依旧是同桌，依旧一起上课、吃饭、去图书馆，偶尔在不下雨的清晨进行那象征性的晨跑。

　　成渊还是那个成渊，阳光、开朗、有点小马虎，对物理依旧头疼，对建筑依旧热爱。

　　他兴致勃勃地跟予池分享寒假里的趣事，吐槽亲戚家的熊孩子，炫耀自己游戏里新得的装备，也抱怨着陡然增多的课业。

　　予池也还是那个予池，安静、细致、耐心地听着，适时地给予回应，在他被难题困住时伸出援手。

　　他将那份汹涌的暗恋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用平静的外壳仔细包裹好，不敢泄露分毫。

　　只是，偶尔，在成渊毫无所觉地靠近，手臂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膀时；在图书馆的灯光下，成渊因为看到精彩处而兴奋地与他分享，手指不经意划过他手背时；在食堂里，成渊把自己餐盘里的肉夹到他碗里，笑着说“你多吃点”时

　　予池平静的外壳下，总会掀起惊涛骇浪。

　　他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才能维持住表面的镇定，不让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背叛自己。

　　春天真正降临，校园里的花次第开放，迎春花、玉兰、樱花，一团团一簇簇，热闹非凡。

　　天气回暖，阳光也变得和煦。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和美好的气息。

　　然而，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细小石子，悄然漾开了涟漪。

　　这天下午自习课，班主任拿着一叠文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

　　“同学们，安静一下。”

　　班主任推了推眼镜，“下个学期，我们就要面临文理分科的选择了。这是高中阶段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关系到你们未来的学业方向和职业规划。这里有一些分科的介绍和意向调查表，大家拿回去，和父母认真商量，仔细考虑，下周交上来。”

　　文理分科。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进予池的心里，激起千层浪。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成渊。

　　成渊正拿起那张调查表，看得一脸认真，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手指在“理科”那一栏上无意识地敲点着。

　　他的目标明确而坚定——建筑系，那是理科的方向。

　　而予池呢？

　　他喜欢文字，喜欢那些安静流淌的情感与思想，他的优势在文科。

　　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选择。

　　一条清晰而残酷的界限，仿佛瞬间在他们之间划开。

　　从此以后，不同的教学楼，不同的课程表，不同的同学圈子，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朝夕相处，并肩而坐吗？

　　“喂，予池，”

　　成渊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苦恼，“你肯定选文科吧？唉，那我以后物理作业可怎么办啊？”

　　他担心的，依旧是那些具体而微的、关于作业和考试的“麻烦”。

　　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或者说，尚未去深思，这不仅仅是一次座位调整，更可能是一场悄无声息的、缓慢的别离的开始。

　　予池看着他带着依赖和信任的眼神，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干涩：“嗯，应该吧，以后，你可以随时来问我。”

　　“那就说定了！”

　　成渊立刻眉开眼笑，仿佛解决了什么天大的难题，“反正就在隔壁楼，串门方便！”

　　他真的觉得，只是“隔壁楼”那么简单吗？

　　予池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调查表上那片空白的意向栏，第一次对未来感到了清晰的、冰冷的恐惧。

　　窗外的阳光正好，樱花的花瓣被微风卷着，飘进教室，落在他的课桌上，粉白娇嫩，却带着一种易碎的美丽。

　　就像他现在拥有的、与成渊朝夕相处的每一天，都像是在倒计时。

　　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春天的暖意，似乎也无法驱散他心底渐渐弥漫开来的、属于别离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