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暮繁秋

9、裂痕

　　时间如同指间沙，在不经意间飞速流逝。

　　当江起从期末考试的炼狱中挣脱出来，喘着气抬起头时，异国的天空已然是盛夏的模样。

　　阳光炽烈，透过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炙烤后特有的干爽气息。

　　他以近乎完美的成绩结束了第一学年的征战，证明了他强大的适应能力和学术潜力。

　　短暂的放松后，他立刻投入了暑期研究项目的申请和准备中。

　　他的生活，像一列沿着既定轨道高速行驶的列车，目标明确，节奏紧凑。

　　听颂的信，依旧是他忙碌生活中一个不变的背景音。

　　它们定期出现在收件箱里，像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天气预报，向他报告着星城的“实时”状况。

　　六月底，他收到一封邮件，听颂在信里描述了星城进入梅雨季节的烦闷，“空气湿漉漉的，墙壁都在‘出汗’，衣服总觉得晾不干。”

　　信里还提到，他“最近”迷上了听一些老旧的粤语歌，觉得别有韵味。

　　七月中旬，另一封信抵达，听颂“抱怨”着梅雨过后接踵而至的酷暑，“太阳毒得能把人烤化，只能躲在空调房里，靠着冰西瓜续命。”

　　语气里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对恶劣天气的夸张调侃。

　　江起阅读这些信件时，常常是在实验室的休息间隙，或者是在前往下一个会议的地铁上。

　　他习惯于快速浏览，获取那个“一切安好”的信息，然后便将手机收起，思绪重新被眼前的公式、数据或待办事项占据。

　　那些曾经在他心头掠过的一丝细微异样感，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被繁忙的生活更深地掩埋了起来。

　　有时，在极其偶尔的瞬间，比如看到路边盛放的、与星城品种不同的夏日花卉时，他会恍惚一下，想起听颂信里描述的、关于星城夏日的只言片语。

　　但两个地点、两种夏日景象在他脑海中交织，却奇异地并未引发任何关于时间线的深入思考。

　　他只是模糊地觉得，听颂所处的“夏天”，似乎比他这边要“晚”一些？或者只是气候差异？

　　他并未深究。

　　直到八月初的一个傍晚。

　　他刚刚结束与导师的会议，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回到公寓。

　　窗外，夕阳将天空渲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晚风带着白日的余温。

　　他打开电脑，习惯性地先查看邮箱。

　　一封来自听颂的新邮件静静躺在那里，发送时间是按照那个“规律”的间隔。

　　他点开邮件。

　　信的开头，听颂用了一种比以往都要郑重的语气。

　　“江起，展信佳。

　　最近时常会想起高中时候的事情。想起那些做不完的试卷，闷热教室里吱呀作响的电风扇，还有下午第一节课时，总是忍不住袭来的困倦。很多细节，原本以为早已模糊，最近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有时候会觉得，青春真是一本太仓促的书，我们含着泪，一读再读。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高二那次篮球联赛决赛，你投进那个关键球后，全场欢呼的样子？阳光照在你身上，好像你整个人都在发光。那一刻，我觉得……”

　　信写到这里，突兀地断了。

　　下面是一片空白。

　　江起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滚动鼠标，确认后面再也没有文字。

　　这封信，像一首未完的曲子，在一个最引人遐思的音符上，戛然而止。

　　“那一刻，我觉得……”

　　觉得什么？

　　一种极其强烈的、被吊在半空的感觉攫住了他。

　　这种行文风格，这种突然中断的方式，完全不像听颂以往任何一封信。

　　听颂的信，总是结构完整，语气平稳，有始有终。

　　这封未完成的信，透着一股仓促。

　　或者说，一种无法继续的无力感。

　　那个在机场剧烈咳嗽的、苍白的面容，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闯入他的脑海，与这封未完的信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为什么信会突然中断？

　　是写到这里刚好有急事被打断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第一次，主动地、带着一种明确的疑问，去翻看之前收到的所有邮件。

　　他试图从中找出某种规律，或者某种能解释这封未完之信的线索。

　　他注意到，最近几封信的日期，虽然间隔规律，但信中所描述的“当前”季节和事件，与他这边实际的时间感知，似乎存在着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滞后感”。

　　这种感觉很模糊，因为听颂从未在信里明确标注写作的具体日期，他也从未问过。

　　他又想起之前那封回复很快的邮件，以及那些过于“稳定”的文风。

　　种种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散落的珠子，因为这封未完的信，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线隐隐串了起来。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深处响起：这些信，真的都是“当下”写的吗？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他立刻否定了这种近乎荒谬的猜测。

　　听颂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完全没有理由。

　　他盯着那封未完的信，盯着那句“那一刻，我觉得……”，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许久。

　　最终，他敲下了一行回复：“信收到了，怎么写到一半？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发送了这封邮件。

　　这是他在收到听颂信件后，第一次提出如此直接的疑问。

　　发送之后，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逐渐沉入黑暗的都市天际线，心中第一次因为那些来自遥远故乡的信件，升起了一种清晰的不安与等待答案的焦灼。

　　他不知道，他发出的这封询问，将永远石沉大海。

　　他更不知道，这封戛然而止的信，是听颂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意识偶尔清醒时，试图写下的、最接近内心真实的一次倾诉。

　　那未写完的半句话，或许是他藏在心底整个青春的秘密，是他所有勇敢与怯懦交织的最终写照。

　　然而，命运没有给他写完的机会。

　　那句未尽的“我觉得……”，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永恒的、沉默的疑问。

　　也成了最终打破那精心构筑的谎言世界的，第一道清晰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