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暮繁秋

10、永恒的宁静

　　发出那封带着疑问的邮件后，江起的生活仿佛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最初的涟漪过后，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与忙碌。

　　暑期研究项目正式启动，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与精密的仪器和复杂的数据为伍。

　　理性与逻辑构筑的世界，是他最熟悉也最感到安心的领域。

　　然而，那封未完成的信，以及那句悬而未决的“那一刻，我觉得……”，像一首卡在脑海里的旋律片段，总在不经意间，悄然浮现。

　　最初几天，他会下意识地更频繁地查看邮箱，期待着听颂的回复。

　　或许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临时被室友叫走，电脑突然故障，或者只是当时思绪卡壳，想着稍后再补充却忘记了。

　　他甚至想象过听颂可能会在回信里，用一种略带歉意的语气，将那句未完的话补充完整。

　　可是，没有。

　　邮箱里依旧会收到各种邮件，教授的指导，同学的讨论，社团活动的通知……

　　唯独没有那个熟悉署名的回复。

　　一天，两天，三天……

　　一周过去了，收件箱里属于“听颂”的那一栏，依旧沉寂着。

　　这种沉寂，与之前那种规律性的、令人安心的邮件抵达节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起心中的那丝不安，如同在阴暗角落里悄然滋生的苔藓，开始缓慢地蔓延。

　　他试图用理性来分析这种异常。

　　听颂可能最近学业繁忙？或者家里有什么事？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想回复他那个略显唐突的疑问？

　　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并没有亲密到可以如此直接地追问细节的地步。

　　他将这归结为可能的“社交距离”问题。

　　或许，他那封询问信，越界了。

　　想到这里，他甚至产生了一丝轻微的懊恼。

　　他一向不是个喜欢探询他人隐私的人，这次是怎么了？就因为一封信没写完？这未免也太小题大做。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研究上。

　　实验室里恒定的低温，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曲线。

　　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稳定、可控的环境。

　　相比之下，大洋彼岸那个旧日同学的生活琐事和未尽的信件，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切。

　　他不再频繁查看邮箱。

　　只是偶尔，在深夜结束工作，独自回到寂静的公寓时，那种被悬置的感觉会再次袭来。

　　他会打开邮箱，看着空荡荡的收件箱，然后关掉电脑。

　　窗外，异国都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河，却照不亮他心底那一点点逐渐扩大的、空洞的疑虑。

　　他没有再发第二封邮件去追问。

　　他的骄傲和性格里的克制，不允许他做出那种显得过于急切甚至有些纠缠的行为。

　　他选择等待，同时也选择了某种程度上的回避。

　　与此同时，在地球的另一端，星城正值一年中最炎热的盛夏尾声。

　　听颂的母亲，在一个月色清冷的夜晚，颤抖着双手，将盒子里最后一封标注了寄出日期的信，投进了街角那个墨绿色的邮筒里。

　　信筒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响，仿佛为这场漫长而残酷的告别仪式，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盒子空了。

　　就像她的心一样。

　　她站在空荡荡的街头，晚风吹拂着她骤然多了许多白发的鬓角，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完成了儿子的嘱托，将那些用生命最后力气写就的“未来”，一一寄往了那个他至死都念念不忘的人手中。

　　她不知道那个叫江起的少年是否察觉到了什么，她也不想去探究。

　　对她而言，这一切已经结束。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思念和房间里那张再也无人使用的、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书桌。

　　最后一封信，按照听颂生前的标注，将在八月中旬寄出。

　　那里面，听颂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描述”了自己即将开始的大二生活，对“刚刚过去”的暑假做了简单的总结，并照例送上了对江起的祝福。

　　信里，没有任何关于病痛、关于离别的字眼，仿佛他的人生，真的会沿着这条虚构的轨迹，平稳地向前延伸。

　　这封信，如同之前的所有信件一样，穿越云层，飞越海洋，在数日之后，悄无声息地抵达了江起的电子邮箱。

　　当江起在某个忙碌的午后，偶然点开这封新邮件时，他愣住了。

　　信……

　　又来了。

　　而且，这封信的内容，完全“正常”。

　　语气平和，描述着“即将开学”的琐事，仿佛之前那封戛然而止的信从未存在过。

　　没有对他疑问的回应，没有解释，一切又回到了那个规律而平稳的轨道上。

　　江起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心中五味杂陈。

　　一方面，那种规律性被打破后又重新恢复的感觉，带来了一丝诡异的安心——看，果然没什么事，是自己想多了。

　　另一方面，那封未完的信和随之而来的沉默，像一根小小的刺，依旧扎在那里，提醒他那段不和谐的插曲确实发生过。

　　他盯着这封新的、一切如常的信，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回复。

　　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困惑、些许不满以及自我怀疑的情绪，让他选择了沉默。

　　既然听颂选择忽略他的疑问，用一封新的“正常”信件来覆盖过去，那他似乎也没有必要再去提起。

　　他将这页翻了过去。

　　他并不知道，他此刻的沉默，是对一个逝者最后呼唤的、永远的错过。

　　他活在一个由延迟的信件构筑的时空里，与真实的、残酷的当下，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由生死和谎言共同铸就的厚墙。

　　墙的这边，他因一封未尽的信而心生疑虑，却又因新信的“正常”而选择搁置。

　　墙的那边，所有的信件都已寄出，所有的声音都已沉寂，那个写信的人，早已在另一个世界，归于永恒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