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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熄灭 ...

  •   国际航班的经济舱内,引擎发出持续而低沉的嗡鸣,像某种催眠的白噪音。

      江起靠窗坐着,舷窗外是翻滚无垠的云海,在刺目的阳光下呈现出耀眼的纯白,下方是遥远而模糊的陆地轮廓。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试图将脑海中那个最后停留在机场的、苍白而脆弱的身影驱散。

      听颂。

      这个名字,连同他最后那个几乎算不上微笑的、带着绝望意味的表情,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江起意识的某个角落,不深,却隐隐存在着,无法忽略。

      他为什么会是那种样子,比毕业晚会那天看起来还要糟糕。

      那件不合时宜的高领线衫,衬得他脸色的苍白几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

      还有那试图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细微的颤抖。

      江起不是没有察觉。

      高中三年,他并非对听颂全然无视。

      那个总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眼神带着朦胧雾气的少年,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与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记得听颂的字很清秀,记得他在文学课上的发言总是见解独到,记得他偶尔看向自己时,那迅速躲闪开的目光里,藏着某种他当时无暇、或者说无心去深究的东西。

      那只深蓝色的千纸鹤,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随身背包的夹层里。

      他当时收下,只是出于礼貌,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对这类精致小物件的轻微不解。

      但现在,在离地面万米的高空,在与过往一切物理隔绝的此刻,那只千纸鹤似乎莫名地带上了一些重量。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蓝天。

      算了,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

      听颂或许只是身体不适,或者,仅仅是因为离别的感伤。

      每个人表达情绪的方式不同。

      他自己不也是吗?

      习惯了用冷静和疏离来包裹内心,以至于在真正告别的时候,也只能给出平淡的“走了”两个字。

      飞机穿透云层,偶尔的颠簸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他打开前排座椅背后的屏幕,随意选了一部电影,试图转移注意力。

      未来的生活,崭新的挑战,那才是他应该聚焦的方向。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飞机平稳降落在异国的土地。

      陌生的空气,迥异的建筑,熙攘的不同肤色人群,瞬间将江起卷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入学手续、寻找公寓、熟悉校园、适应全英文的教学环境……

      一连串的现实问题扑面而来,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

      最初的那段时间,忙碌和新鲜感几乎淹没了一切。

      他像一块被抛入大海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新知,努力在新的坐标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只有在深夜,躺在暂时栖身的、略显空旷的公寓床上时,窗外陌生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一丝极淡的、难以名状的孤寂才会悄然浮现。

      这时,他会偶尔想起星城一中,想起那些熟悉的同学,也会想起听颂。

      想起他最后那个沉默的、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却终究无言的眼神。

      大约在抵达一个月后,他收到了第一封来自听颂的邮件。

      邮件很简短,语气轻松,像普通朋友的问候。

      询问他是否安顿好,适应当地的生活否,描述了星城入秋后天气转凉,桂花开了满城都是香的,又说同学们偶尔在群里聊天,一切都好。

      信的末尾,惯例地附上一句“一切安好,勿念”。

      江起是在一次课间休息时,用手机匆匆看完这封邮件的。

      当时他正被一个复杂的课题困扰,周围是喧闹的讨论声。

      他看完,心里那点因异国他乡初来乍到而产生的微妙疏离感,似乎被这封来自遥远故乡的信稍稍抚平了一些。

      他简单地回复了几句近况,表示感谢,并让听颂也保重身体。

      他没有察觉,那看似平常的问候背后,隐藏着怎样精心的策划和怎样深沉的绝望。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星城已然秋意深浓。

      听颂的生活,则彻底褪去了所有鲜活的色彩,变成了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无声的溃败。

      从机场回来的那天,他几乎是被人半扶半抱着送回家的,随后便是一场持续数日的高烧和剧烈的咳嗽,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健康彻底击垮。

      住院,检查,用药,周而复始。

      医院的墙壁是惨白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时间在这里变得缓慢而粘稠。

      他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病号服穿在身上,像是挂在衣架上。

      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如今更是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咳嗽时,脸颊会泛起一阵不正常的、病态的潮红。

      他的体力急剧下降,大多数时间只能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天空云卷云舒,或是盯着输液管内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自己青筋凸起的苍白手背。

      但他没有停止写信。

      在精神稍好的时候,他会让母亲帮他把那个星空封面的笔记本和笔拿到床上。

      他靠着枕头,用颤抖的、几乎握不住笔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缓慢地书写。

      有时写几句就要停下来喘息很久,有时咳嗽袭来,笔尖会在纸上划出凌乱的痕迹。

      他在编织一个巨大的、温柔的谎言。

      他计算着时间,预设着江起在异国他乡可能经历的季节变换、节日、甚至可能遇到的情绪低谷。

      他写星城的秋天,写落叶如何铺满街道;他预设江起在冬季可能会遇到的第一个雪天,写信去问候是否寒冷;他写春节时国内的热闹,想象着江起在异国独自度过时或许会有的思乡之情,提前送去安慰;他甚至假设江起可能会在学业上遇到压力,写信去鼓励他……

      每一封信,他都反复斟酌语气,力求自然,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却又绝不逾越普通朋友的界限。

      他描绘着一个“一切如常”的听颂,一个健康地、平静地在国内开始大学生活的听颂。

      他将病痛、绝望和那深沉无望的爱恋,全部小心翼翼地隐藏在那些看似平淡的文字背后。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力的过程。

      常常一封信写下来,他已是冷汗涔涔,虚脱得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母亲在一旁看着,泪流满面,却不敢劝阻。

      她知道,这是儿子支撑下去的唯一念想,是他与这个世界、与他心底那个少年最后的连接。

      “妈。”

      有一次,他写完一封信,累得几乎虚脱,却看着窗外凋零的梧桐,轻声说,“帮我把这些信收好,按日期寄出去,一定要按时……”

      母亲哽咽着点头,将那些承载着儿子生命最后温度的信纸,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小心地收进一个准备好的盒子里,上面仔细地标注好了预定的寄出日期。

      时间在药物的滴注和日渐衰弱的呼吸中流逝。

      窗外的桂花香早已散尽,梧桐叶落尽,最后连枝头也覆上了薄薄的冬雪。

      听颂的意识开始时常模糊。

      有时,他会把守在床边的母亲错认成江起,用微弱的气音喃喃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有时,他又会异常清醒,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而平静。

      他不再有力气写信了。

      那个星空封面的笔记本,停在了某一页,上面的字迹歪斜扭曲,几乎难以辨认。

      在一個寂静的冬夜,窗外的雪无声地飘落,覆盖了整个世界。

      听颂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微光。

      他走得很安静,仿佛只是沉沉地睡去,苍白的脸上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和。

      他终究没有等到下一个春天,没有等到他写在那些“未来信件”里的、任何一个关于重逢或联系的、虚假的约定。

      而在大洋彼岸,江起刚刚结束一门重要课程的期末考试。

      他走出考场,外面正下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花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带着异国的寒意。

      他打开手机,看到了邮箱里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赫然是“听颂”。

      信里,听颂用轻快的语气说着星城应该也快下雪了吧,问他这边雪景如何,嘱咐他天冷加衣,注意保暖,最后依旧是那句“一切安好,勿念”。

      江起站在纷飞的雪花中,看着屏幕上那熟悉的、带着温暖关怀的文字,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收起手机,拉紧了外套,踏着积雪走向图书馆。

      他并不知道,这封带着“冬日问候”的信件,是听颂在近两个月前,用尽最后的气力写下的。

      他更不知道,那个在信里说着“一切安好”的人,已经在另一个时空,永远地沉寂了下去。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浩瀚的太平洋,还有一道由爱与死亡共同铸就的、再也无法跨越的时光之墙。

      一盏烛火在彼岸孤独而倔强地亮着,映照着写信人精心维护的假象;而另一盏,却已在故乡的寒冬里,悄无声息地,彻底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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