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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遥远的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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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个最冷酷的刽子手,无论听颂内心如何祈求,它依旧精准地、无情地迈向了那个既定的时刻——周三。
从周一晚上开始,听颂就几乎彻夜未眠。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声音,感受着胸腔里那越来越清晰的、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的呼吸声。
每一次咳嗽都像是一场小型地震,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他不敢睡,也睡不着,脑海里反复预演着第二天在机场可能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
他会对江起说什么,江起又会如何回应?
最终,所有的预演都指向同一个结局——沉默,和他独自一人的兵荒马乱。
周二,他几乎是在床上度过的。
父母担忧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只能用“毕业太累,需要休息”来搪塞。
他吃得很少,勉强咽下的几口粥也仿佛堵在胸口,难以消化。
他所有的力气,似乎都积攒起来,为了支撑明天那短暂的、也可能是最后的相见。
周三清晨,天刚蒙蒙亮,听颂就挣扎着起了床。
镜子里的人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他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试图逼出一点生气,但效果甚微。
他挑了一件高领的薄线衫,试图遮住过于纤细脆弱的脖颈,也为了在空调强劲的机场不至于显得太异样。
母亲红着眼眶,想陪他一起去,被他坚决地拒绝了。
“只是去送送同学,很快回来。”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无法在父母面前,上演那场精心策划的“正常”告别。
当他独自坐上前往机场的出租车时,感觉像是奔赴一场命运的审判。
窗外的城市在晨光中苏醒,车水马龙,生机勃勃,而他却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个冰冷的、没有光亮的终点。
机场国际出发大厅,永远充斥着一种混合着离别、期待与匆忙的独特气息。
听颂到达时,已经有不少同学聚集在那里了。
江起被围在中间,身边放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
他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夹克,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利落,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仿佛即将远行的人不是他自己。
听颂的脚步在距离人群几步远的地方滞住了。
他看到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洒进来,将江起笼罩在一片光晕里,那么耀眼,那么遥远。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听颂!你来了!”
有同学看到他,打招呼道。
江起也转过头,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那目光似乎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和高领线衫上停留了一瞬,墨黑的瞳仁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嗯。”
听颂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站到了人群的外围,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同学们还在热烈地说笑着,互相打趣,叮嘱江起要注意安全,常联系,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短期旅行。
有人拿出手机,张罗着拍最后的合影。
“来来来,江起,站中间!听颂,你别站那么远啊,过来一点!”
听颂被同学拉到了江起的身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相机镜头对准他们的瞬间,他努力扯动嘴角,想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却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他能清晰地闻到身边江起身上传来的、干净清冽的气息,这味道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合影结束,人群稍微散开了一些。
办理登机手续的时间快到了。
听颂站在一旁,手指在宽大的线衫袖口里蜷缩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耗尽电池的玩偶,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他想上前,想对江起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保重”,或者“再见”。
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怕一开口,泄露的不是话语,而是无法控制的咳嗽,或是更不堪的、决堤的泪水。
他看到江起和几个关系要好的男生一一拥抱,击掌。
轮到他的时候,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
江起看向他,走了过来。
距离拉近,听颂能更清楚地看到江起镜片后那双眼睛,深邃得像夜海。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虚空。
“我……”
听颂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江起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下面的话。
周围同学们的喧闹声仿佛被隔绝了,听颂的世界里只剩下江起沉默的注视和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那句在心底排练了无数次的、简单的“一路顺风”,此刻却重若千钧,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他只是极其艰难地、几乎微不可见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短暂的微笑。
江起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那眼神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是疑惑,还是失望。
听颂来不及分辨。
然后,江起也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声音平淡地说:“走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最终宣判的钟声,在听颂的世界里轰然回荡。
走了。
就这样了吗?
他们之间,最后的告别,就只有这沉默的对视,和一个仓促到几乎不存在的微笑。
江起转过身,推着行李车,朝着安检口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再回头。
听颂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望着那个决绝的背影融入排队安检的人流,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巨大的玻璃窗外,一架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带走了他整个青春里唯一的光亮。
周围的同学还在议论着,感慨着,陆续开始散去。
有人拍了拍听颂的肩膀,“走吧,听颂?”
听颂毫无反应。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江起消失的那个方向,仿佛这样就能把他望回来。
胸腔里那股压抑了许久的、翻江倒海般的咳嗽欲望,终于冲破了所有防线。
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掩饰。
咳得撕心裂肺,咳得浑身痉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和汗水混在一起,滴落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
“听颂!你怎么了?!”
旁边的同学被吓到了,慌忙扶住他。
听颂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世界在他周围旋转、崩塌。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在意识彻底涣散的前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午后,阳光透过香樟树叶,落在那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少年身上,而他,只敢躲在阴影里,偷偷地、卑微地,仰望了他的整个青春。
机场的广播里,轻柔地播放着航班起飞的讯息。
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而那架载着他所有爱恋与希望的银白色飞机,正载着他心爱的少年,飞向一个他永远也无法抵达的、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