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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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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典礼后的日子,像被抽走了骨架,骤然变得松散而空洞。
紧绷了三年的弦突然松弛下来,带来的不是预想中的狂喜,而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漂浮感。
对于大多数毕业生来说,这是一个漫长而疯狂的暑假,充斥着告别宴、旅行计划和对于未来的无限憧憬。
然而对于听颂而言,这段时间却像是在燃烧生命最后的余烬。
星城仿佛一夜之间被投入了巨大的蒸笼,灼热的空气扭曲着视线,知了的鸣叫永无止境,搅得人心烦意乱。
听颂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窗帘紧闭,将喧嚣与热浪隔绝在外。
房间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但他仍时常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书桌上,那张国内某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静静地躺着,暗红色的封面庄重而喜庆,此刻却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
他曾那样憧憬过大学生活,想象过在陌生的城市里开启新的篇章,或许还能在寒暑假,听到关于大洋彼岸那个人的只言片语。
但现在,这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
抽屉的深处,藏着另一张纸——一份更为残酷的诊断书和一份医生建议的、近乎绝望的治疗方案。
那上面的专业术语冰冷刺骨,宣判着他青春的提前落幕。
咳嗽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
他常常在深夜咳醒,肺部的撕裂感让他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睡衣。
他不敢开灯,怕父母听见动静,只能在一片黑暗中,死死咬住被角,忍受着那仿佛没有尽头的痛苦。
清晨起床,洗漱池里偶尔会留下几缕刺目的血丝,他总是迅速而熟练地冲掉,仿佛这样就能抹去疾病存在的证据。
手机里,班级群的消息依旧活跃,刷屏着各种聚餐、旅行的照片和邀约。
他点开过几次,看到过江起的身影。
在一张KTV的合照里,江起坐在角落,手里拿着话筒,侧脸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旁边围着几个笑靥如花的同学。
另一张是他们在海边,江起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沙滩裤,站在蔚蓝的海水前,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表情是难得的放松。
听颂默默地将这些照片保存下来,放大,仔细地看,仿佛要通过这小小的屏幕,将那个人的每一个像素都刻进心里。
他也收到过几次同学私下的聚会邀请,都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
他无法想象,在那样热闹的场合,他该如何掩饰自己的病容和那随时可能爆发的咳嗽。
他更害怕的,是面对江起。
他怕自己会在对方或许无意的一瞥中溃不成军,怕那拼命压抑的情感会决堤而出。
然而,逃避并不能阻止时间的流逝。
下周三,正在一天天不可避免地逼近。
这天下午,听颂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班长打来的,说大家决定在江起走之前,再组织一次小范围的班级活动,算是正式送行,地点定在以前常去的那家奶茶店。
“听颂,你一定得来啊!江起也特意问了你会不会来呢。”
班长在电话那头热情地说。
江起……问了我会不会去?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听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他拿着电话的手微微颤抖,拒绝的话在嘴边盘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鬼使神差地,他听到了自己干涩的声音:“……好,我去。”
挂了电话,他靠在墙上,久久无法平复心跳。
他后悔了,他应该拒绝的。
他现在的状态,如何去面对那样的人群,如何去面对他?
可是,那是江起离开前,最后一次可能见到他的机会了。
在机场那种混乱的场合,他未必能有机会和他说上一句话。
挣扎和恐惧交织了整整两天。
到了约定那天,听颂站在衣柜前,犹豫了很久。
他挑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衬得他苍白的脸色稍微有了点生气,但过于消瘦的身形依旧让衣服显得空荡荡的。
他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微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
下午三点,他准时出现在了那家熟悉的奶茶店门口。
店里冷气很足,已经坐了不少同学,喧闹声隔着玻璃门传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铃铛“叮铃”一声脆响。
几乎是同时,好几道目光投了过来,其中包括那道他无比熟悉、也无比畏惧的视线。
江起坐在靠窗的老位置,对面坐着班长和另外两个男生。
他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气质清冷,在略显嘈杂的环境里,像一座安静的岛屿。
他看到听颂,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微微点了点头。
听颂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慌忙移开视线,低声和迎上来的几个同学打了招呼,找了个离江起稍远、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
“听颂,你可算来了!最近干嘛呢?老是找不到你人。”
有同学凑过来问道。
“没什么,就是在家休息。”
听颂勉强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饮料单,假装专注地看着,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话题很快又回到了江起出国的事情上。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问着关于学校、专业、住宿的问题,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和祝福。
“江起,可以啊!那可是顶尖名校,以后就是华尔街精英了!” “记得常联系啊,别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就把我们忘了!” “到时候去找你玩,可要包吃包住!”
江起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应对着大家的调侃和问题,回答得言简意赅,既不热情,也不冷淡,维持着他一贯的风格。
听颂静静地坐在角落,小口啜饮着点好的温热的柚子茶,几乎没有开口。
他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江起的方向,看他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看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壁,看他偶尔因为同学的笑话而牵起嘴角。
每一次偷看,都像是在心口上划下一道新的伤痕,清晰而疼痛。
“听颂。”
班长忽然cue到他,“你以后就在国内了是吧?学文学?挺好的,以后当个大作家!”
听颂猝不及防,被点名时差点呛到,连忙放下杯子,低声咳嗽了几下,才勉强平复。
“嗯,可能吧。”
他含糊地应道。
他能感觉到,江起的目光也随着班长的话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似乎带着一丝探究,让他如坐针毡。
“文学家也挺好,以后写本书,把我们这帮人都写进去,哈哈!”另一个同学笑道。
听颂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漂浮的柚子果肉,轻声说:“我……我可能写不出那么精彩的故事。”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周围的谈笑声淹没。
但他说的是实话。
他的故事,苍白、单调、充满了无望的爱恋和即将到来的终结,如何能称得上精彩?
话题很快又转向了别处。
听颂暗暗松了口气,却感觉更加疲惫。
身体里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流失,喉咙口的痒意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悄悄将手伸进口袋,握紧了那瓶随时备着的止咳药水。
聚会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期间,听颂几乎一直保持着沉默,像一个安静的背景板。
只有当大家起哄,要一起敬江起一杯,祝他前程似锦时,他才跟着举起杯子,混在人群中,低声说出了那句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的祝福。
散场时,已是黄昏。
夕阳给街道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告别,约定着下次再聚——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的“下次”,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江起被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拉着,说要再去别的地方续摊。
他回头看了一眼落在最后的听颂。
听颂正慢慢地走着,夕阳将他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低着头,似乎在看自己的影子,又似乎只是在出神。
“江起,走啊!磨蹭什么呢!”同伴催促道。
江起收回目光,应了一声:“来了。”
听颂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江起和那几个男生说笑着,渐渐走远,消失在街角。
金色的余晖将他们离开的道路渲染得温暖而充满希望,却照不亮他脚下的方寸之地。
他独自站在原地,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
他缓缓地从口袋里伸出手,摊开掌心,里面是那瓶小小的、已经被他握得温热的止咳药水。
他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小口。
糖浆甜腻的味道掩盖不住药液的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却丝毫无法缓解胸腔里那团越来越沉重的滞涩感。
他知道,刚才那两个多小时,几乎耗尽了他积攒了好几天的精力。
他还能撑多久?撑到下周三的机场吗?
他转过身,朝着与江起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回家。
夕阳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孤独而漫长。
盛夏的繁华正在走向极致,而他知道,属于自己的那点微光,正在这极致的热闹中,无声无息地,一点点熄灭成冰冷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