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暮繁秋

3、尾声

　　毕业典礼的日子，在一种混合着解脱的狂喜与离散的忧伤的复杂情绪中，如期而至。

　　天空是那种洗过的、近乎透明的蓝色，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星城一中的操场上每一个穿着毕业礼服的身影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被炙烤的气息，以及一种名为“结束”与“开始”的独特味道。

　　校长冗长而充满期许的致辞，教师代表饱含深情的祝福，学生代表意气风发的发言……

　　所有这些程序化的环节，在今日听来，都仿佛被赋予了一种特殊的仪式感。

　　听颂坐在班级的方阵里，穿着略显宽大的毕业服，宽大的学位帽檐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穿越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前方那个即使在统一服装中也依然出众的背影上。

　　江起坐得很直，侧脸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显得线条分明，神情专注地望着主席台，仿佛在认真聆听每一个字。

　　但听颂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他能以这样的距离，这样“合法”的理由，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了。

　　过了今天，他们将各奔东西，一个远渡重洋，一个……

　　前途未卜。

　　胸腔里那股熟悉的、细微的闷痛感又隐隐浮现，他悄悄调整了一下呼吸，将不适压下去。

　　“现在，请念到名字的同学，依次上台领取毕业证书！”

　　典礼进入了最高潮的部分。

　　人群开始骚动，被念到名字的学生在欢呼和掌声中起身，小跑着登上主席台，从校长手中接过那卷象征着三年青春汗水与奋斗的证书。

　　“江起！”

　　当这个名字被念出时，周围的掌声似乎格外热烈，还夹杂着一些女生低低的欢呼。

　　江起从容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步履稳健地走上台。

　　阳光追随着他，让他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他从校长手中接过证书，微微鞠躬，脸上带着得体的、淡淡的微笑。

　　听颂在台下用力地鼓掌，掌心拍得通红发痛，仿佛想通过这掌声，将自己所有无法言说的祝福与倾慕，都传递出去。

　　他看着江起在台上那短暂而耀眼的瞬间，心里既充满了为他骄傲的甜，又弥漫着即将失去的苦。

　　“听颂！”

　　轮到他自己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感觉脚步有些虚浮。

　　走上台阶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微微的喘息。

　　台上的光线格外强烈，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从校长手中接过那卷沉甸甸的证书，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晕眩。

　　“恭喜毕业，听颂同学。”

　　校长温和地说。

　　“谢谢校长。”

　　他低声回应，鞠躬，然后转身面向台下。

　　黑压压的人群，无数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感到一阵心悸。

　　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

　　江起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正抬头望着台上。

　　他们的目光，在喧闹的掌声和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里，短暂地交汇了。

　　那一瞬间，听颂仿佛看到江起眼中闪过一丝什么，是鼓励？还是别的？

　　他来不及分辨，那目光便已移开，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他快步走下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仅仅是这样一次短暂的对视，就足以让他心绪不宁许久。

　　毕业典礼终于在漫天飞舞的学位帽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落幕。

　　学生们像挣脱了牢笼的鸟儿，瞬间四散开来，寻找亲朋好友合影，拥抱，哭泣，大笑……

　　整个操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情感宣泄的场所。

　　听颂抱着自己的毕业证书，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周围的喧嚣与热烈，仿佛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他看到江起被一群同学围住，拍照，说笑。

　　他站在那里，笑容清浅，应对得体，是人群理所当然的中心。

　　听颂没有上前。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像过去三年里的许多次一样。

　　他知道，此刻的江起，属于这个集体，属于这个灿烂的毕业日，唯独不属于他。

　　“听颂！来拍照啊！”

　　有相熟的同学招呼他。

　　他挤出笑容，走过去，加入合影的队伍。

　　在镜头前，他努力做出开心的表情，但眼底深处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却无法被镜头完全捕捉。

　　拍完照，他借口要去洗手间，脱离了热闹的人群。

　　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以及身体传来的阵阵虚弱感。

　　他走到教学楼后面那片相对安静的小花园，在一张被树荫笼罩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吹拂着他额前细碎的黑发。

　　他闭上眼，感受着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脸上的斑驳光点。

　　终于结束了。

　　他的高中时代。

　　这三年，充满了刷不完的习题，考不完的试，但也充满了关于江起的，无数个微小的、珍贵的瞬间。

　　那些在走廊里的擦肩，在图书馆的偶遇，在小组讨论时他清晰的逻辑，在篮球场上他偶尔投来的、或许并无深意的一瞥，所有这些，都构成了他晦暗青春里，最明亮、最温暖的底色。

　　可是，这一切都结束了。

　　像一场盛大的烟火，绚烂之后，只剩下冰冷的尘埃和寂寥的夜空。

　　他从毕业服宽大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本非常小巧、封面是深蓝色星空图案的笔记本。

　　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从未宣之于口的秘密。

　　每一页，都是一个关于江起的故事，一种因他而起的情绪。

　　开心的，酸涩的，甜蜜的，绝望的。

　　这是他的树洞，他无处安放的青春的见证。

　　他翻开本子，找到最新的一页，那里还是一片空白。

　　他拿出笔，沉吟了片刻，然后缓缓写下：

　　“毕业日。阳光很好，他穿着毕业服的样子，比阳光更耀眼。我拿到了证书，和他的一样。这大概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共同点了。掌声很响，但我的心很安静。安静地，和他告别。我知道，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就是我的世界彻底黯淡的开始。但，还是祝你，前程似锦，光芒万丈。—— 永远无法说出口的，听颂。”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心碎的声音。

　　写完后，他合上本子，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一个人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听颂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笔记本差点掉在地上。

　　他猛地回头，看到江起不知何时站在长椅后面，正低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了多少？

　　听颂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颊因为惊慌和羞耻而迅速烧红。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笔记本死死按在腿上，藏进毕业服的褶皱里。

　　“江……江起？你怎么没去拍照？”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

　　江起绕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气息。

　　“人太多了，过来透透气。”

　　江起的语气很自然，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听颂紧紧按着笔记本的手。

　　听颂的心跳如擂鼓，他不敢看江起的眼睛，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阳光透过树叶，在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跳跃。

　　“嗯……是，是啊，人很多。”

　　他语无伦次地附和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小花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喧闹。

　　“你的脸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好。”

　　江起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听颂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他在关心自己吗？

　　听颂猛地抬起头，撞进江起那双深邃的眸子里。

　　那里面似乎有某种他读不懂的情绪，让他心慌意乱。

　　“我没事。”

　　他慌忙否认，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一些，“可能就是……有点累了。”

　　江起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目光平静，却仿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听颂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几乎无所遁形，所有的伪装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什么时候的飞机？”

　　听颂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他必须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下周三，下午三点。”

　　江起回答得很干脆。

　　下周三……下午三点。

　　听颂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点。

　　那将是他能够见到江起的，最后的机会。

　　“哦……”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连风似乎都停止了吹拂。

　　“你呢？”

　　江起问，“打算什么时候去学校报到？”

　　听颂的学校在国内，开学比江起晚很多。

　　但他没有说实话。

　　“可能过段时间吧。想先休息一下。”

　　他含糊地说。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去那个他曾经憧憬过的大学校园。

　　抽屉里那张诊断书，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嗯。”

　　江起应了一声，没再追问。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长椅上，在斑驳的树影下，各怀心事。

　　听颂多么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即使无言，即使心碎，但至少，他还在身边。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

　　“江起！原来你在这儿！快过来，大家找你合影呢！”

　　几个同学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小天地的静谧。

　　江起站起身，对听颂说：“我先过去了。”

　　听颂抬起头，努力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好。”

　　江起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复杂难辨，然后转身，朝着喧闹的方向走去。

　　听颂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处，才缓缓地、无力地松开了紧紧按着笔记本的手。

　　笔记本的封面上，已经留下了他因为用力而汗湿的指印。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笔记本封面上，深深地、无助地吸了一口气。

　　毕业日的阳光，温暖而明媚，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

　　他知道，属于他和江起的故事，主角即将退场，而剩下的，只有他一个人，独自面对漫长而灰暗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