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暮繁秋

2、句点

　　毕业晚会的日子，在一种混合着期待、兴奋与淡淡离愁的氛围中，终于到来。

　　星城一中的大礼堂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空气中弥漫着青春荷尔蒙的气息，混杂着化妆品、发胶和隐约的食物香气。

　　舞台上，炫目的灯光变换着色彩，音响里流淌着暖场的流行音乐，将气氛烘托得热烈而躁动。

　　后台更是一片忙乱。

　　作为班级文艺委员之一，听颂正和几个同学一起，核对最后的道具和节目顺序。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这是他们班级集体节目的统一服装，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过于空荡，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他的脸色在后台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眼底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青灰。

　　“听颂，江起呢？他的吉他独奏是第三个节目，马上就到了，他人怎么还没来催场？”

　　班长焦急地四处张望。

　　听颂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我去找他。”

　　他低声应道，穿过拥挤嘈杂的后台，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靠近安全出口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他看到了江起。

　　江起背对着他，正低头调试着怀里的木吉他弦音。

　　他同样穿着白衬衫黑长裤，但身姿挺拔，肩线流畅，简单的衣物也被他穿出了清冷出众的气质。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利落的短发和清晰的下颌线，仅仅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就自成一道风景。

　　听颂停下脚步，一时间有些不敢上前打扰。

　　他贪婪地凝视着这个背影，想要将这一刻牢牢刻印在脑海里。

　　过了今晚，这样的场景，恐怕再难有了。

　　就在这时，江起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越过纷扰的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听颂身上。

　　四目相对。

　　听颂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慌忙垂下眼睫，快步走了过去。

　　“班长让我来催场，你的节目快到了。”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

　　“嗯，弦音有点不准，马上就好。”

　　江起应了一声，手指继续在琴弦上轻轻拨动，发出几个零散的音符。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在深色木吉他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好看。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后台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形成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微妙而静谧的空间。

　　“你……”

　　听颂犹豫着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准备弹什么曲子？”

　　江起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舞台方向变幻的灯光偶尔掠过他的镜片，反射出细碎的光芒。

　　“一首老歌，《光阴的故事》。”

　　听颂点了点头。

　　罗大佑的这首歌，确实很适合毕业的氛围，带着淡淡的感伤和对过往的怀念。

　　他想象着江起坐在舞台上，灯光聚焦，用他清冽的嗓音和温柔的琴声演绎这首歌的样子，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涩的甜蜜。

　　那将是江起留给星城一中、留给他……以及所有人的，最后一个公开的印记。

　　“挺好的。”

　　听颂轻声说。

　　江起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调试着琴弦。

　　听颂站在他身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木吉他淡淡的木材味道。

　　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在此刻停滞。

　　“江起！听颂！快，准备上台了！”

　　班长的呼喊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江起终于调好了音，将吉他背好。

　　“走吧。”

　　他对听颂说，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什么。

　　听颂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而挺拔的背影，走向那片光怪陆离、人声鼎沸的舞台入口。

　　那一刻，听颂忽然觉得，他们仿佛正走向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入口，一个光芒万丈，前途似锦；一个则隐没在黑暗中，前路未卜。

　　江起的节目很快开始。

　　当主持人报出他的名字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尤其是女生区域，声音格外响亮。

　　江起是星城一中有名的才子，成绩优异，长相出众，还会弹吉他，几乎是无数女生青春梦里朦胧的主角。

　　他抱着吉他，走到舞台中央的高脚凳上坐下。

　　追光灯打在他身上，将他笼罩在一片纯净的光晕里。

　　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没有多余的开场白，只是微微低头，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

　　前奏流淌而出，舒缓而带着岁月的质感。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的这么想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的成长……”

　　江起的嗓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清冷的质感，但唱起歌来，却又奇异地揉合进一丝温和与怅惘。

　　他的歌声透过音响，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充满回忆的旋律里。

　　听颂站在舞台的侧幕条后方，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光晕中的那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以如此正大光明地、贪婪地看着他，而不必担心被任何人察觉。

　　歌词一句句敲击在他的心上。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是啊，光阴改变了太多。

　　它让懵懂的少年心中埋下了无法言说的秘密，它让健康的身体开始发出警告，它让即将到来的离别显得如此残酷。

　　他看着江起低垂的眼睫，专注的神情，听着他清澈的歌声和温柔的琴声，只觉得胸腔里那股熟悉的闷痛感又开始隐隐作祟。

　　他悄悄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来转移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咳嗽欲望，以及那更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伤。

　　他不能在这里失态。

　　不能。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台下静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江起站起身，对着台下微微鞠躬，表情依旧平静，然后抱着吉他，步履从容地走下了舞台。

　　经过听颂身边时，他的目光似乎若有似无地扫过听颂苍白的脸。

　　听颂下意识地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一个努力挤出来的、带着祝福和告别的微笑。

　　江起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了后台深处。

　　听颂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洞。

　　班级的集体节目是一个音乐剧片段，听颂在其中有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色，只有几句台词。

　　他机械地完成着自己的部分，心思却早已飘远。

　　他能感觉到台下某个方向投来的视线，他知道那是江起的位置。

　　但他不敢回望。

　　晚会终于在喧闹与不舍中落下帷幕。

　　学生们互相合影留念，交换着写满祝福的同学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狂欢后的寂寥。

　　听颂悄悄退到了礼堂外面。

　　夏夜的凉风拂面而来，让他因憋闷和强撑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他靠在礼堂外冰凉的罗马柱上，微微喘息着，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班级群里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 after party 的去处。

　　他默默地设置了免打扰，然后将手机塞回口袋。

　　他知道，那些热闹不属于他。

　　“不舒服？”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听颂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江起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手里拿着他那把木吉他，正静静地看着他。

　　月光和远处路灯的光线交织，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没……没有。”

　　听颂下意识地站直身体，扯出一个笑容，“只是里面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江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目光似乎带着审视的意味。

　　听颂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的节目很成功。”

　　听颂试图转移话题，“大家都听入迷了。”

　　“谢谢。”

　　江起的回应依旧简短。

　　又是一阵沉默。

　　晚风吹过，带来远处栀子花最后的残香。

　　“你……”

　　江起罕见地主动开口，却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以后，有什么打算？”

　　听颂的心沉了沉。

　　以后？他的以后，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是医生欲言又止的表情，是抽屉里日渐增多的药瓶。

　　但他不能这么说。

　　“我……应该会留在国内读书吧。”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可能……会学文学或者历史之类的。”

　　“嗯。”

　　江起应了一声，视线落在听颂因为用力握着而指节发白的手上，“挺好的。”

　　挺好的。

　　又是这句话。

　　听颂在心里苦笑。

　　他们之间，似乎永远隔着这样一层客气而疏远的屏障。

　　“你呢？”

　　听颂鼓起勇气反问，“去了国外，一切顺利的话，会留在那边吗？”

　　江起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

　　“也许吧，看情况。”

　　看情况。

　　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听颂不知道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加绝望。

　　如果江起明确说会留在国外，他或许能更快死心。

　　可这样模糊的回答，反而让他心底那点卑微的火苗，又苟延残喘地闪烁起来。

　　“无论在哪里，都希望你一切顺利。”

　　听颂轻声说，这是他的真心话。

　　即使他的人生注定黯淡，他也希望江起能永远光芒万丈。

　　江起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探究，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听颂不敢去深究的关切。

　　“你也是。”

　　江起的声音低沉，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

　　这简单的五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听颂努力筑起的情感堤坝。

　　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鼻尖，眼眶迅速发热。

　　他慌忙低下头，生怕被对方看出异样。

　　“嗯。”

　　他只能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这时，几个同班同学嘻嘻哈哈地从礼堂里跑出来，看到他们，大声招呼道：“江起！听颂！愣着干嘛？走啊，一起去吃散伙饭！班长已经订好KTV了！”

　　江起看向听颂，似乎在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听颂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的哽咽和咳嗽的冲动，抬起头，脸上已经换上了平静的表情。

　　“你们去吧，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家了。”

　　同学们又劝了几句，见听颂态度坚决，便拉着江起要走。

　　“江起，走吧走吧，大家都等着呢！”

　　江起被同学们簇拥着，回头又看了听颂一眼。

　　听颂对他挥了挥手，努力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最终，江起的身影还是随着喧闹的人群，消失在了校道的尽头。

　　听颂独自站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说笑声彻底远去，周围只剩下夏夜的虫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缓缓地靠着罗马柱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压抑了整晚的咳嗽终于再也忍不住，剧烈地爆发出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冰冷的石柱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凉意，却无法缓解他胸腔里那团灼热的疼痛。

　　过了好久，咳嗽才渐渐平息。

　　他抬起头，月光下，他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眶却泛着不正常的红。

　　他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掌心里，是几个深深的、带着血丝的指甲印。

　　他望着江起离开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夜色温柔，却也残忍。

　　它见证了多少青春的秘密，又埋葬了多少未曾说出口的爱恋。

　　对于江起来说，这个夜晚或许只是毕业狂欢的前奏；但对于听颂而言，这几乎是一场耗尽所有力气的、无声的告别预演。

　　他知道，属于他们的高中时代，连同他这场无望的暗恋，都即将随着这场晚会的落幕，而彻底画上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