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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未寄出的盛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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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稿的撰写,成了江起生活中一种新的、占据心神的焦点。
这不再是《未寄的盛夏》那样纯粹的情感宣泄,而是一项需要严谨、逻辑与深刻洞察力的学术工程。
他将自己沉浸在海量的文献、复杂的模型构建和精炼的语言表达中,仿佛在建造一座精密而宏大的思想建筑。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自己对“连接”的理解,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度。
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连接,还包括过去与现在的连接,记忆与现实的连接,甚至生者与逝者之间,那种无形却无比坚韧的连接。
他所研究的领域,那些关于信息传递、情感投射与认知构建的模型,似乎都在冥冥中,与他个人的经历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他偶尔会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望向窗外。
听颂的面容依旧清晰,但带来的不再是撕裂般的疼痛,而是一种沉静的、混合着悲伤与温柔的思念。
他开始觉得,或许他正在做的,不仅仅是完成一项学术任务,更是在搭建一座桥梁,一座连接着他与听颂、连接着冰冷数据与温热情感的桥梁。
这座桥,或许无法让他抵达彼岸,但至少,能让彼岸的光,隐约照进此岸的他的世界。
博士生活忙碌而充实,时间在论文、实验和教学助理的工作中飞逝。就在他几乎要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书稿的最后冲刺阶段时,一个意外的访客,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他刚从实验室回到公寓,门铃响了。
他有些疑惑,他很少接待访客,快递也通常放在楼下管理处。
他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女人。
她穿着素雅,面容憔悴,眼角的皱纹刻着深深的悲伤,但眼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怯懦与坚定的光芒。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江起无比熟悉的、深蓝色的快递信封——正是他当年寄往星城求证的那个。
江起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停止。
他认出了她。
虽然只见过寥寥数次,在高中时代的家长会,或者学校活动的间隙,但他记得,这是听颂的母亲。
“阿……阿姨?”
江起的声音干涩,几乎发不出来。
他完全僵在了门口,大脑一片空白。
他设想过无数次与听颂家人可能相遇的场景,每一种都充满了愧疚与无措,但从未想过,她会跨越重洋,找到这里。
“江起同学……”
听颂母亲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她看着眼前这个高大清瘦、眉眼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的年轻人,眼眶瞬间就红了,“对不起,冒昧打扰你。我……我是听颂的妈妈。”
“请进。”
江起侧身让开,感觉自己的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
听颂母亲走进公寓,目光快速地、几乎是贪婪地扫过这个简单的空间,仿佛想从中找到一丝儿子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桌一角那座五彩的千纸鹤丘陵上,停留了许久,眼底涌动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江起给她倒了杯水,两人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坐下,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阿姨,您怎么找到这里的?”
江起艰难地开口,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听颂母亲摩挲着手里那个快递信封,低声道:“你寄回来的东西,还有那封信,我都收到了。后来,我听颂颂的高中同学隐约提起,说你在国外,好像在打听他的消息。我通过一些关系,查到了你学校的地址……”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歉意,“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是我忍不住……”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江起:“江起同学,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亲口告诉你一些事情。关于颂颂的一些,他可能没有在信里告诉你的事情。”
江起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泛白。
“阿姨,您说。”
“颂颂他很喜欢你。”
听颂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从高中开始,就很喜欢,很喜欢。他那个笔记本里写满了关于你的事情。他生病以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他不想让你担心,更不想让你因为他而耽误了前程。他说,你和他不一样,你的未来在很远、很亮的地方。”
江起低着头,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腔酸涩得厉害。
“那些信是他情况还稍好一点的时候,强撑着写的。写得很慢,很吃力,写几句就要喘好久。他算着时间,怕你起疑,还让我一定要按时寄出,他到最后,手里还攥着那张星空纸,想再折点什么,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
听颂母亲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江起的心上。
虽然他早已猜到了大部分真相,但亲耳从听颂母亲口中听到这些细节,那种冲击力,依旧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瘦弱的少年,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是如何忍着病痛,一字一句地,为他编织那个温暖的谎言。
“他走的时候很安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听颂母亲擦了擦眼泪,从那个快递信封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个深蓝色的千纸鹤,递还给江起,“这个你寄回来的,我现在,把它还给你。颂颂如果知道,它最终回到了你手里,他会开心的。”
江起颤抖着,接过了那只千纸鹤。
纸张因为多次摩挲,边缘已经有些微微起毛,但那深邃的蓝色和细碎的星光,依旧如初。
它轻飘飘的,此刻在他手中,却重逾千斤。
“阿姨,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听颂母亲摇了摇头,泪水再次滑落:“不,不要说对不起。颂颂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他只是很遗憾,没能亲口对你说出那句话。”
那句未完成的“我觉得……”。
江起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无声地滑落。
那一刻,小小的公寓里,只有两个被同一个少年连接起来、却又永远失去他的人,在无声的泪水中,进行着一场迟到太久的、悲伤的共情。
听颂母亲的到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再次搅动了江起好不容易沉淀下去的悲伤。
但奇怪的是,风暴过后,除了满目疮痍,似乎也带来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关于原谅,关于理解,关于如何带着这份沉重的爱,继续走下去的,模糊的启示。
听颂母亲的来访,像一块投入江起心湖最深处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那场充满泪水的谈话,那些关于听颂生命最后时光的细节,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回放。
痛苦是新鲜的,但其中似乎掺杂了一些与以往不同的东西——一种经由至亲认证后的、更加真实和沉重的连接感。
他没有再去动那个锁着的木盒,也没有再增加一只千纸鹤。
那只失而复得的深蓝色千纸鹤,被他单独放在书桌一个显眼的位置,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他将所有汹涌的情感,再次投入到书稿的最终修改与完善中。
这一次,下笔时的心境又有所不同。
那些关于“缺席”、“记忆”与“连接”的论述,仿佛被注入了更鲜活、更痛彻的生命体验。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冷静的研究者,更是一个亲历的讲述者,只是将个人的故事,隐藏在了学术语言的严谨外壳之下。
一年后,他的书稿终于完成,并顺利通过评审,与一家知名的学术出版社签订了合同。
导师对此赞誉有加,认为这是该领域一部具有开创性的作品。
面对赞誉,江起只是微微颔首,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他知道,这本书的根源,不在象牙塔,而在那个早已逝去的、名为听颂的夏天。
博士毕业前夕,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听颂母亲的邮件。
信里说,她和听颂的父亲决定搬家了,离开那个充满回忆的老房子。
在整理遗物时,他们发现了听颂的另一本笔记,里面记录了一些更早的、零碎的心情,还有一些未完成的诗。
她问江起,是否愿意收下这本笔记。
江起回复得很简单:“谢谢阿姨,请寄给我吧。”
当他收到那本边缘磨损、封面空白的笔记本时,他没有立刻打开。
他将其与那个锁着的木盒放在了一起。
有些回忆,需要足够的勇气和恰当的心境,才能再次触碰。
他知道,这本笔记,将是听颂留给他的、最后的声音。
博士毕业后,江起出人意料地拒绝了几家顶尖公司和研究机构抛来的橄榄枝,选择回到国内,在一所重点大学任教并继续他的研究。
这个决定,让许多人不解。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非衣锦还乡,而是完成一场漫长的归航。
他需要回到那片土地,那里埋葬着他的爱与悔恨,也埋藏着他未来所有回响的源头。
他成为了学校里最年轻的副教授之一。
课堂上,他严谨而深刻,偶尔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生命与情感的洞察,总能深深吸引那些敏锐的学生。
他依旧不怎么热衷社交,但对待学生和学术,却倾注了极大的耐心与热情。
有些人觉得他疏离,有些人则能感受到他冷漠外表下,某种深藏的温柔与悲伤。
他一直没有开始新的感情。
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他的心,似乎早已在那个盛夏被填满,又被彻底掏空,再也无法为另一个人腾出同样的位置。
听颂成了他情感世界里一座永恒的纪念碑,他选择了一种近乎苦行僧式的方式,守护着这份记忆。
每年听颂的忌日,无论多忙,他都会回到星城,去那个郊外的墓园,放上一束白色的菊花,静静地待上一会儿。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照片上那个永远年轻的少年,在心中默默汇报着自己一年的经历。
这成了他一年中,最沉默,也最接近内心真实的时刻。
他的学术研究继续深入,那部关于“连接”的著作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甚至被引介到了其他学科领域。偶尔,会有学生在读完他的书后,跑来问他,书中那些关于“缺席的在场”和“情感投射的永恒性”的论述,是否源于某种个人体验。
江起总是避而不答,或者用严谨的学术语言将话题引开。
但在他心底,有一个清晰的答案。
是的。
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叫听颂的少年。
源于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源于一份迟来的、刻骨铭心的爱。
源于一个,用最温柔也最残酷的方式,教会他何为爱与失去的人。
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回应着那份“拥有”。
他的学术,他的教学,他沉默的余生,都是对那个逝去夏天,悠长而孤独的回响。
他知道,他或许永远无法真正“幸福”,就像天空缺失了最重要的一颗星,永远不再完整。
但他学会了在缺失中呼吸,在回忆中行走,在无声的爱里,构建自己存在的意义。
岁月漫长,余生迢递。
而关于听颂的回响,将穿越所有时间,不息,不止。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