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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回响 ...

  •   书桌的一角,五彩的千纸鹤已经堆积成了一座小小的、沉默的丘陵。

      江起依旧在折,这动作几乎成了他无意识时的习惯,仿佛指尖的每一次翻折,都能将他与那个遥远时空里的少年拉近一分。

      他买来了和听颂送他那只一模一样的深蓝色星空纸,试图复刻,却总觉得缺了那份独一无二的神韵。

      有一天,当他折完第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开始计数,或许只是潜意识里对那个“千纸鹤祈愿”传说的无声回应——他停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片纸鹤的海洋,各种颜色,各种大小,却唯独缺少了最初的那只。

      那只被他寄回星城的千纸鹤,如今在何处?是在听颂的墓前,还是被他父母珍藏?他不知道,也不敢问。那只千纸鹤,像他们之间的关系,送出去,便再也收不回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电脑屏幕上,那篇他写了很久、很久的文档。

      它已经很长了,长到像一个冗长而悲伤的梦境。

      他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未寄的盛夏》。

      他很少从头到尾去读它,那太痛苦。

      但今天,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文档的开头。

      那些熟悉的、带着血泪的文字映入眼帘,将他瞬间拉回了一年多前,那个刚刚得知真相、濒临崩溃的时刻。

      他一页页地往下翻看,看着自己的心路历程,从震惊、否认、愤怒,到悔恨、悲伤,再到如今这种深沉的、几乎与呼吸融为一体的钝痛。

      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从一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留学生,变成了一个被往事囚禁的、沉默的守墓人。

      当他翻看到文档中他录入的那封听颂未完成的信时,他的手指再次僵住了。

      “那一刻,我觉得……”

      这未完的句子,像一道永恒的伤口,横亘在文本之中,也横亘在他的生命里。

      他曾经无数次地猜测,听颂那一刻,觉得什么?觉得他耀眼?觉得喜欢他?还是……觉得他们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但就在这一刻,看着这行字,看着桌上那片纸鹤的海洋,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他荒芜的心原。

      他不知道听颂想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无法完成听颂的句子,但他可以完成自己的。

      他关掉了《未寄的盛夏》的文档,重新建立了一个新的空白文件。

      这一次,他的手指落在键盘上,不再是为了痛苦地回溯,而是为了回应。

      他决定,正式地、完整地,写一封信给听颂。

      一封跨越了生死、穿越了时光的信。

      一封他明知无法投递,却必须写下的回信。

      他开始书写。

      “听颂: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会惊讶。请原谅我的迟钝与后知后觉,原谅我直到失去,才读懂你沉默背后的万语千言。那只千纸鹤,我明白了它的含义。对不起,明白得太晚。那些信,我都收到了。谢谢你,用那样的方式,给了我最后一段‘安宁’的时光,尽管这安宁,如今回想起来,是如此残忍。我去了星城,去了墓园,看到了你。很安静,像你一直以来的样子。我也去了那家书店,发现了你的秘密。‘听你走过的风声’这句话,像一根针,永远地扎在了我的心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多么希望,在那个篮球场边,我能走向角落里的你;在图书馆的每一次对视,我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笑脸;在毕业晚会的后台,我能看出你笑容里的告别;在机场,我能不顾一切地,给你一个拥抱,或者,至少听完你想说的话。可是,没有如果。听颂,我错过了你。错过了你的生命,错过了你的爱,错过了所有可能。这份迟来的爱意和这无尽的悔恨,将伴随我往后的所有岁月。它们是我的枷锁,也是我与你之间,唯一的连接了。我写了很多字,关于你,关于我,关于我们错过的那个夏天。它们堆砌起来,像一座给你的、无声的纪念碑。我还折了很多千纸鹤,很多很多。虽然我知道,它们再也无法为你祈愿安康……”

      他写了很久,写了很长。

      将这近两年来所有无法言说、无处安放的情感,都倾注在了这封信里。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忏悔与最深沉的爱恋。

      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时,窗外天色已再次微明。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但心中那块坚冰,似乎因为这彻底的倾诉,而融化了一角。

      他打印出了这封信,将它和那只他用星空纸折的、最接近原版的千纸鹤,一起放进了一个精致的木盒里。

      他没有打算寄出,也没有打算给任何人看。

      这只是他对自己内心的一个交代,一场迟到太久的、一个人的仪式。

      他将木盒盖上,锁好,放在了书架的最高处。

      那里,存放着他未寄的回信,和他永远无法送达的爱。

      将那个盛放着回信和千纸鹤的木盒封存起来后,江起的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奇异的、表面的平静。

      他依旧去实验室,依旧完成学业,依旧沉默寡言。

      但那种萦绕在他周身、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感,稍稍淡化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沉淀后的哀伤。

      他开始允许自己进行一种危险而又无法抗拒的思维游戏——关于平行时空的假设。

      在另一个时空里,或许他足够敏锐,在高中时就察觉了听颂的心意。

      他们可能会成为朋友,或许会更进一步。

      他会陪在他身边,在他被病痛折磨时给予支撑,而不是让他独自面对一切。

      在另一个时空里,或许他在机场看出了听颂的异常,坚持送他去医院,或许能更早发现病情,结局会有所不同。

      在另一个时空里,或许他收到了那封未完成的信后,立刻打电话追问,或许能听到听颂亲口说出那句未完的话……

      这些假设,像黑暗中闪烁的磷火,美丽而虚无。

      每一次沉浸其中,都会带来短暂的、虚假的慰藉,随之而来的则是更深的、意识到其不可能性的痛苦。

      但他无法完全停止这种思考。

      这仿佛成了他疲惫心灵唯一可以栖息的、虚幻的港湾。

      他甚至开始阅读一些关于量子物理、关于多重宇宙的科普书籍。

      那些艰深的理论他并不能完全理解,但他着迷于其中蕴含的一种可能性——在无数个宇宙分支中,总有一个分支里,他和听颂,拥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这个想法,给了他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抗现实残酷的力量。

      与此同时,他的学术研究,那个因痛苦而意外获得突破的领域,开始结出果实。

      他的一篇论文被一个顶会接收,并被邀请去做口头报告。

      导师对此感到非常欣慰,认为他终于“走出来了”。

      江起没有解释。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走出来”,他只是学会了与那个巨大的“缺席”共存,并将一部分无处安放的情感,投射到了那个关于“平行时空”的虚幻想象中。

      在做报告的那天,他站在台上,面对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

      灯光打在他身上,他清晰、冷静地阐述着自己的研究成果,逻辑严密,回答问题时应对得体。

      台下的听众看到的,是一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学者。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阐述某个需要极强共情能力才能理解的模型时,他脑海中闪过的,是听颂躺在病床上,却仍在信里为他描述“雨后彩虹”的画面。

      那份深刻的理解与感知,或许正是源于这份刻骨铭心的失去。

      报告获得了成功。

      会后,有不少人前来与他交流,其中不乏欣赏他才华、试图招揽他的业界精英。

      他礼貌地应对着,心中却波澜不惊。

      这些外在的认可与机会,仿佛都隔着一层薄膜,无法真正触及他的内心。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和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平行时空。

      晚上,他独自一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

      异国的夜空星光稀疏,与星城夏夜璀璨的星河截然不同。

      他抬起头,望着那些遥远的光点,忽然想,在某个平行时空里,听颂是否也正抬起头,看着同一片星空?他们是否能在星光的某一瞬闪烁中,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奢侈的、混合着痛苦的温暖。

      他知道这很傻。

      但他允许自己,偶尔这么傻一次。

      回到公寓,他看了一眼书架上那个锁着的木盒,然后走到窗边,继续他未完成的、第一千只千纸鹤。

      他活在现实的时空里,背负着无法改变的过去。

      但他的心,却有一小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关于“如果”的、悲伤而温柔的假设里。

      时间如同沉默的河流,继续向前流淌,不为任何人的悲伤停留。

      江起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硕士阶段的学习,并顺利申请到了同一所顶尖学府的博士项目。

      在旁人眼中,他的人生轨迹清晰而耀眼,正沿着精英的道路稳步攀升。

      他的博士研究方向,更加深入,也更加偏向于需要高度抽象思维与情感理解相结合的领域。

      他的导师不止一次地感叹,江起身上有一种罕见的、能够将极度理性的逻辑与某种近乎悲悯的洞察力融合在一起的特质。

      只有江起自己知道,这份“特质”的养料,是什么。

      那本《未寄的盛夏》的文档,他再也没有打开过。

      那个锁着的木盒,也静静地待在书架顶端,落上了薄薄的灰尘。

      他不再频繁地折千纸鹤,那座彩色的丘陵保持着原来的规模,像一个凝固的纪念碑。

      他并没有“忘记”听颂,恰恰相反,听颂已经成为了他生命基底的一部分,如同呼吸,无需刻意想起,也从未真正忘记。

      那份爱与悔恨,被时间打磨得不再那么棱角分明、刺入肺腑,而是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持久的背景色,笼罩着他所有的感知与思考。

      他依然很少社交,但不再完全拒绝。

      他会参加必要的学术讨论,也会在导师的要求下,偶尔指导一下新入学的本科生。

      他的指导冷静而有耐心,但总带着一种淡淡的、无法逾越的距离感。

      有人觉得他高傲,也有人觉得他只是性格使然。

      他开始尝试着,极其缓慢地,重新接触一些“正常”的生活。

      他会一个人去看一场电影,会去博物馆待上一个下午,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沿着河岸慢跑。

      他努力地去感受阳光的温度,去聆听风声的变化,去观察树叶的纹理。

      他告诉自己,这是听颂再也无法体验的世界,他需要替他去感受,去记住。

      但每一次感受到细微的美好,随之而来的,总是那句无声的叹息:“要是你在,该多好。”

      这种“替你看世界”的心情,成了他继续生活的一种微弱动力,也成了一种新型号的、细水长流的悲伤。

      博士一年级的夏天,他接到了一个意外的任务。

      导师将他那篇引起不错反响的会议论文进行了扩展和深化,形成了一部书稿的雏形,并希望他能负责主要章节的撰写,同时参与联系出版社的事宜。

      这部书稿的主题,恰好与他内心深处那些关于“缺席”、“记忆”与“情感投射”的思考隐隐契合。

      在撰写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不可避免地,将那些因听颂而生的、对生命脆弱性与情感联结的深刻理解,融入了学术性的论述之中。

      这让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

      一方面,他似乎在利用自己的悲剧来成就学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或许是听颂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形式的回响。

      他的痛苦,他的思考,因听颂而起,如今却可能以一种抽象的形式,去触动和影响更多的人。

      这算不算是一种扭曲的纪念?

      他没有答案。

      但他投入了工作,用近乎严苛的态度对待每一个字句。

      这不再是《未寄的盛夏》那样私密的情感宣泄,而是需要经受公共领域审视的学术建构。

      过程同样艰难,但性质已然不同。

      在查找相关文献时,他偶然看到了一句话,出自一位他颇感兴趣的哲学家:“我们并非拥有过去,而是被过去所拥有。真正的生命,在于如何回应这份‘拥有’。”

      他盯着这句话,沉默了许久。

      被过去所拥有如何回应。

      他似乎一直在被动地“被拥有”,被那份关于听颂的过去所囚禁。

      那么,他的回应是什么?是永无止境的哀悼?是平行时空的假想?还是像现在这样,将这份“拥有”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然后,带着它,继续前行,哪怕步履维艰?

      他合上了文献,望向窗外。

      夏天的阳光炙热而明亮,充满了生命力。

      他知道,他或许永远无法真正“走出”那片阴影。

      但他或许可以,学着在阴影的边缘,种植一些能够存活的东西。

      比如,这部承载了隐秘回响的书稿。

      比如,继续替那个少年,感受这个他未能久留的世界。

      他的故事,远未结束。

      而关于回响的序章,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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