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暮繁秋

1、爱的千纸鹤

　　盛夏的藤蔓缠绕着星城一中的每一个角落，阳光被茂密的香樟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灼热的气息，混杂着青草、汗水以及若有若无的栀子花残香，构成高中时代特有的、粘稠而躁动的氛围。

　　高三（一）班的教室里，头顶的老旧吊扇“吱嘎吱嘎”地转动着，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数学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解声，与窗外永无止境的蝉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催眠的协奏曲。

　　教室靠窗的倒数第二排，听颂微微侧着头，目光看似落在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实则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斜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上。

　　江起。

　　仅仅是默念这个名字，听颂的心尖就像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微麻的悸动。

　　江起穿着和其他男生一样的蓝白色校服，但穿在他身上，却总有一种清隽利落的味道。

　　他坐得很直，肩背舒展，正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阳光恰好透过窗户，在他乌黑的发梢、在他握着笔的修长手指上，跳跃着细碎的金芒。

　　偶尔，他会抬起手，用指节轻轻推一下架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沉静。

　　听颂看得有些出神。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在这样寻常的午后，这样静谧的偷窥里，感受着内心汹涌却又无声的暗流。

　　这份感情，始于何时？

　　或许是高一时那个雨天，江起将伞塞给被雨困在教学楼的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幕；或许是高二篮球赛上，他投进制胜一球后，汗水淋漓的脸上那抹耀眼的、却转瞬即逝的笑，恰好望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又或许，仅仅是无数次在图书馆的偶遇，在走廊的擦肩，在分组讨论时他逻辑清晰的发言……

　　喜欢像一粒被春风无意携来的种子，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土壤里悄然生根，历经两年时光，早已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却始终被他小心翼翼地掩藏在无人可见的角落。

　　“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痒意从喉咙深处升起，听颂猛地低下头，用手捂住嘴，压抑地低咳起来。

　　胸腔里传来细微的、熟悉的闷痛感。

　　他迅速从抽屉里拿出保温杯，拧开，小口地喝了几口温水，试图将那股不适压下去。

　　他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

　　前排的江起，在那阵压抑的咳嗽声响起时，正在书写的笔尖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眼睫微垂，视线似乎在自己摊开的习题册上多停留了两秒，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写下去。

　　听颂没有错过那瞬间的停顿。

　　他心里泛起一丝微弱的甜，随即又被更大的苦涩淹没。

　　江起总是这样，礼貌而疏离。

　　他会注意到身边人的不适，却从不会过度关切。

　　他们之间，是比同学稍近，却又远不及朋友的关系。

　　像两条短暂的平行线，在高中这片疆域里，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恰到好处的距离。

　　下课铃声终于打响，如同赦令。

　　教室里瞬间充满了桌椅挪动、书本合上的嘈杂声。

　　数学老师意犹未尽地布置完作业，夹着教案离开了。

　　江起利落地收拾好书本，站起身。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向听颂的方向。

　　“听颂。”

　　他的声音清冽，像山涧敲击岩石的泉水，“下周末的毕业晚会，班级集体节目的策划案，老班让我们最后再对一下细节。放学后图书馆见？”

　　听颂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他抬起头，撞进江起平静的目光里。

　　那双眼睛很好看，瞳仁是纯粹的墨黑，平日里总显得过于冷静理智，此刻在窗外光线的映照下，似乎也沾染了一丝暖意。

　　“好，好的。”

　　听颂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没问题。”

　　江起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和几个招呼他的男生一起走出了教室。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涌动的人潮里。

　　听颂却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指尖因为用力握着保温杯而微微发白。

　　胸腔里的闷痛感似乎又清晰了一些，但他此刻无暇顾及。

　　和江起单独相处，哪怕是为了公事，也足以让他心绪不宁，既期待又惶恐。

　　放学后，听颂特意在教室里多待了一会儿，等高峰期的人流过去，才背着书包，慢慢走向图书馆。

　　夕阳将天空渲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教学楼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空气中白日的灼热稍稍消退，晚风带来一丝凉爽。

　　他走得很慢，一方面是想平复心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身体确实感到一些疲乏。

　　最近，这种疲乏感似乎越来越频繁了。

　　星城一中的图书馆是栋老建筑，红砖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内部空间高大，带着一种宁静肃穆的书卷气。

　　这个时间点，图书馆里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在书架间穿梭，或者伏在长桌上自习。

　　听颂走到他们常去的那个靠窗的角落，果然看到江起已经坐在那里了。

　　夕阳的金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边。

　　他正低头看着摊开的策划案，神情专注，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分明。

　　听颂放轻脚步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来了？”

　　江起抬起头，将一份策划案推到他面前，“这是我修改过的版本，你看一下。主要是流程和时间安排上做了些调整。”

　　“好。”

　　听颂接过那份还带着江起指尖温度的纸张，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文字上。

　　两人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江起的思路清晰，语速平稳，听颂则负责补充细节和提出一些文艺方面的建议。

　　他们合作过很多次，一向很有默契。

　　然而，今天听颂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距离太近了，他能清晰地看到江起低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以及偶尔因为思考而微抿的薄唇。

　　他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混合着一点阳光的味道，干净又好闻。

　　“听颂？你觉得呢？”

　　江起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啊？抱歉，刚才有点走神。”

　　听颂的脸颊微微发热，有些窘迫，“你再说一遍？”

　　江起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听颂觉得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几乎无所遁形。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讨论接近尾声，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图书馆里的灯陆续亮起，发出柔和的光。

　　“差不多了，就这样定稿吧。”

　　江起合上笔记本，开始收拾东西。

　　听颂也默默地将自己的东西收进书包。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涌动。

　　毕业在即，这样的独处时光，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走吧。”

　　江起站起身。

　　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

　　夜晚的校园安静了许多，路灯已经亮起，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圈。

　　夏夜的微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清香。

　　“你……”

　　听颂犹豫着开口，声音很轻，“申请学校的事情，都顺利吗？”他知道江起的目标是国外顶尖的大学。

　　“嗯，offer已经收到了，签证也办好了。”

　　江起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月底就走。”

　　月底……

　　这么快。

　　听颂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尽管早已知道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确切的时间，还是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

　　“那……恭喜你。”

　　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

　　江起侧头看了他一眼，路灯的光线在他镜片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谢谢。”

　　沉默再次降临。

　　两人走在寂静的校园小径上，只有脚步声沙沙作响。

　　快到校门口时，听颂忽然停住脚步。

　　他像是鼓足了勇气，从书包的侧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深蓝色星空纸折成的千纸鹤，精致小巧，在路灯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这个……”

　　听颂将千纸鹤递过去，手指有些微颤，“送给你，算是……毕业礼物，祝你前程似锦。”

　　他准备了很久，挑选了最漂亮的纸，反复练习了无数次折叠手法，只想在这个即将分别的时刻，送出这份微不足道、却承载了他所有隐秘心意的小礼物。

　　他不敢送太贵重或太私人的东西，这只千纸鹤，恰到好处。

　　江起显然有些意外。

　　他看了看那只千纸鹤，又看了看听颂。

　　听颂的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但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朦胧雾气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江起沉默了几秒，然后伸出手，接过了那只千纸鹤。

　　他的指尖无意中碰到了听颂的，微凉的触感让听颂像被电流击中般，迅速缩回了手。

　　“谢谢。”

　　江起将千纸鹤握在手里，语气依旧平淡，“很精致。”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追问，也没有回礼。

　　只是礼貌性地收下，并道谢。

　　听颂的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他在期待什么呢？期待江起能从中看出什么吗？这本来就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不客气。”

　　听颂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失落，“那……再见。”

　　“再见。”

　　江起点了点头，将千纸鹤随意地放进了上衣口袋，然后转身，朝着与听颂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很快融入了夜色，决绝而干脆。

　　听颂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眼睛酸涩，才缓缓转身。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

　　他忍不住又咳嗽起来，这一次，比在教室里要剧烈一些。

　　他赶紧用手帕捂住嘴，咳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

　　移开手帕时，他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隐约看到纯白棉布上，沾染了一抹刺目的、极其细微的鲜红。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手帕，将那抹红色死死攥在掌心。

　　果然又严重了吗？

　　他抬头望向夜空，城市的光污染让星星显得稀疏而黯淡。

　　就像他渺茫而无望的未来。

　　他知道，那只承载了他所有心事的千纸鹤，或许最终只会被遗忘在江起某个角落的行李箱里，蒙上尘埃。

　　而他这份无法言说的、持续了整个青春的暗恋，也终将随着江起的远渡重洋，随着他自己日渐衰败的身体，埋葬在这个喧嚣又寂寥的盛夏。

　　他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单薄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很长，显得异常孤独。

　　而在另一个方向的街角，本应早已走远的江起，却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阴影里，回头望向校门口那个已经变得很小、很模糊的身影，直到听颂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只深蓝色的千纸鹤，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星空纸在路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漂亮得不似凡物。

　　他看了很久，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无波，而是翻涌着某种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情绪。

　　最终，他极其小心翼翼地将千纸鹤重新放回口袋，贴近胸口的位置，然后才真正转身，大步离开。

　　夜色浓稠，少年心事，深藏心底，一个不敢言说，一个尚且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