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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无期徒刑 ...

  •   返回异国公寓的过程,像一场模糊的梦。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江起几乎都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望着舷窗外无垠的黑暗与云层,手里紧紧攥着那本《逝去的季节》和那张泛黄的书签。

      听颂那句“听你走过的风声”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公寓里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清冷模样,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人居住的空旷气味。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收拾行李,只是径直走到书桌前,将那本书和书签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

      然后,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瘫坐在椅子上。

      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

      但他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次归途,不仅没有带来丝毫释然,反而将他拖入了更深的悔恨渊薮。

      墓园的冰冷,书店里猝不及防的发现,都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加固了他心上那副名为“亏欠”的枷锁。

      他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桌面一角,也照亮了那本素雅的散文集和那张写着青春秘密的书签。

      他不敢再去翻看那本书,怕里面还藏着更多他无法承受的过往。

      仅仅这一张书签,已然让他溃不成军。

      他回想起高中时代的点点滴滴。

      篮球场上他投进球后下意识的望向某个方向,图书馆里偶尔抬头时捕捉到的迅速躲闪的目光,分组讨论时听颂那些总是切中要害却又语气温和的发言。

      原来,那些被他忽略的、视为寻常的瞬间,都是听颂无声的告白。

      而他,却像一个在舞台上沉浸于自己表演的演员,从未留意过台下那道始终追随着他的、专注而悲伤的目光。

      “我真是个混蛋……”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自语从喉间溢出,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双手捂住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流泪,极致的痛苦已经榨干了他所有的水分,只剩下干涩的、火烧火燎的疼痛。

      他开始明白,听颂的爱,并非突如其来,而是贯穿了整个他们相识的岁月。

      那是一种沉默的、持久的、几乎成为本能的注视与倾慕。

      而他自己,却一直生活在一种可悲的、自我中心的盲目之中。

      这种认知带来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不仅错过了听颂的生命,更辜负了这份如此纯净而执着的深情。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江起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

      他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和活动,甚至连导师的邮件都回复得异常迟缓。

      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公寓里,有时对着那本书签发呆,有时则是什么都不做,只是躺在黑暗中,任由悔恨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自己。

      他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高中那个书店,看到听颂正站在书架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张书签夹进书里。

      他想走过去,想对那个安静的少年说点什么,但无论他多么努力,都无法靠近,也无法发出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听颂做完一切,然后转身离开,消失在书店门口的光晕里,留给他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背影。

      每一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他都会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和无力。

      他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他会被这份沉重的记忆和悔恨彻底吞噬。

      他需要一种方式,来安放这份无处投递的情感,来回应这场迟来了太久的、无声的告白。

      他再次坐到了电脑前。

      这一次,他点开了一个空白的文档。

      他不知道自己想写什么,也许是给听颂的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回信,也许是对自己过往愚蠢的忏悔录,也许只是想要梳理那纷乱如麻的思绪,试图在绝望中寻找一丝微弱的、继续前行的力量。

      光标在空白的屏幕上闪烁着,像一只等待着他开启潘多拉魔盒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了键盘上。

      他写下了第一个字。

      然后是第二个。

      第三个……

      字句艰涩,如同在泥泞中跋涉。

      但他没有停下。

      他需要这场无声的倾诉,哪怕听众,只有他自己,和那个再也听不见的、他深爱着的少年。

      书写,成了一种近乎自虐的仪式。

      江起开始将自己关在公寓里,对着电脑屏幕,将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混杂着爱、悔恨、悲伤与愤怒的情绪,一字一句地倾泻出来。

      他写他与听颂初次相遇的那个雨天,虽然当时他并未在意那个默默接过雨伞的少年。

      他写高中三年里,那些被他忽略的、属于听颂的沉默注视。

      他写毕业晚会后台,听颂那个带着诀别意味的微笑。

      他写机场送别时,自己那可恨的冷静与听颂那无声的崩溃。

      他写那些跨越重洋的信件,如何编织了一个温柔的骗局,而他又是如何愚蠢地沉浸其中。

      他写他发现真相时的天崩地裂。

      他写他回到星城,在墓园里触摸到的那片冰冷的绝望。

      他写他在书店里,发现那张书签时,灵魂的战栗。

      他写他的后知后觉,写他的愚蠢迟钝,写他那份迟来的、汹涌却无处安放的爱意。

      写作的过程极其痛苦。

      每一个字词的敲下,都像是在亲手揭开尚未愈合的伤疤,让脓血再次流淌。

      他常常写着写着,就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地喘息,以缓解那阵窒息般的心痛。

      有时,他会因为某个细节的回忆而崩溃,伏在键盘上,许久无法动弹。

      但他没有停止。

      这种近乎自我剖析的书写,仿佛成了一种唯一的救赎途径。

      通过将内心的混乱外化为文字,他似乎获得了一种奇异的、与听颂对话的感觉。

      尽管他知道,这对话是单向的,是绝望的。

      他写下的文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煽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真实。

      他毫不留情地剖析着自己的冷漠与疏忽,也毫无保留地倾诉着那迟来的、深刻入骨的爱恋与思念。

      这些文字,是他对听颂那场盛大而无声的告白,唯一的、迟来的回声。

      除了书写,他还开始做一些听颂曾经在信里“描述”过的事情。

      他去听了那堂“晦涩但有趣”的文学理论课,认真地做着笔记,试图理解听颂曾经可能感兴趣的世界。

      他去图书馆那个安静的角落看书,一看就是一下午,仿佛听颂就坐在他对面。

      他甚至开始尝试着去折纸,买来了各种颜色的纸张,对着教程,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折叠着那只深蓝色的千纸鹤。

      他折了很多只,各种颜色的,堆在书桌的一角。

      但他始终觉得,没有一只能比得上听颂送他的那一只。

      那一只,承载了太多的东西,是他永远无法复制的。

      他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似乎更加封闭和古怪了。

      但他自己知道,他正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试图走近那个他已经失去的世界,试图去理解那个他曾经忽略的灵魂。

      导师再次找到了他,这次语气更加严肃。

      “江,你的状态很令人担心。你的学术质量没有下降,但你的生命力,似乎在流失。如果有什么事情……”

      “我很好,教授。”

      江起打断了他,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只是在处理一些私人的事情。不会影响工作。”

      导师看着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江起知道自己在撒谎。

      他怎么可能好?他的心已经碎成了粉末,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

      但他学会了与这份痛苦共存,将它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如同呼吸一样自然。

      他的书写,渐渐积累成了厚厚的一沓文档。

      他没有给任何人看,也没有想过要发表。

      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朝圣,一场漫长的、孤独的哀悼。

      在这些文字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听颂的名字,诉说着那些他永远没有机会当面说出的话。

      他仿佛能听到,在另一个时空里,那个安静的少年,正静静地聆听着。

      这或许,是他所能得到的,唯一的、微弱的慰藉了。

      季节再次更迭,当校园里的樱花开始绽放出第一抹娇嫩的粉色时,江起已经在那种自我放逐的书写与仪式化的怀念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

      他的那本“书”已经写了很长,长到他自己偶尔回头翻阅时,都会感到一种恍惚。

      那里面记录的不再仅仅是他和听颂的故事,更掺杂了他对生命、死亡、爱与辜负的沉重思考。

      文字风格也从一开始的激烈痛苦,逐渐沉淀为一种更为克制、却也因此更显深沉的悲伤。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种沉默不再是初闻噩耗时的崩溃失语,而更像是一种将所有喧嚣都压抑在平静表面之下的、深海般的沉寂。

      他的学术研究意外地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或许是因为极致的痛苦磨砺了他的感知,他在一些需要直觉和共情的领域,竟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这让他那位一直担心他的导师,在惊讶之余,也稍稍松了口气,或许这种沉浸式的“处理私人事情”,对他而言并非完全是坏事。

      然而,只有江起自己知道,他就像一个被囚禁在时间之外的人。

      他的□□活在当下,遵循着日升月落的规律,但他的灵魂,却固执地停留在了那个有听颂存在的过去,以及那个得知真相后、一切色彩都褪去的冬天。

      他无法对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事物产生真正持久的兴趣。

      新的朋友,潜在的约会对象,甚至是学术上的成就,都无法在他那潭死水般的内心里激起太大的波澜。

      一切欢愉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失真,伴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背叛听颂的负罪感。

      他开始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感到孤独。

      在热闹的派对角落,在激烈的学术讨论中,甚至在与家人难得的视频通话里,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周遭世界的那层隔膜。

      他的心,已经被一个逝去的少年和一段无法挽回的过去,永久地占据了大半。

      樱花盛开的时节,校园里充满了浪漫的气息。

      看着树下相拥的情侣,江起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听颂。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们有机会……

      这个念头刚一冒起,就会被他强行掐断。

      这种假设带来的不是甜蜜,而是更加尖锐的疼痛。

      他连假设的资格都没有。

      他依旧会去那个图书馆的角落,依旧会旁听那门文学理论课,依旧会笨拙地折着千纸鹤。

      这些行为,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带有宗教意味的仪式。

      它们是他与听颂之间,仅存的、脆弱的连接。

      有一天,在文学理论课上,教授讲解到“缺席的在场”这一概念——指某个并未实际出现的人或物,却因其缺席而深刻地影响着文本的意义和人物的行为。

      江起坐在后排,如遭雷击。

      听颂之于他,不就是最彻底的“缺席的在场”吗?

      听颂已经不在了,永远地缺席于他的现在和未来。

      但他的“不在”,却比任何“在场”都更深刻地塑造了江起如今的生活、思想和情感。

      他的沉默,他的悲伤,他的书写,他的所有仪式……

      无不是围绕着这个“缺席”的核心展开。

      他活着,却仿佛是为了证明那个逝去之人的存在。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

      他的一生,难道就要这样,成为一个逝去之人的回声,一个被永恒囚禁在遗憾和悔恨中的影子吗?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当樱花花瓣如同雪花般飘落,覆盖在那些他折好的、五彩的千纸鹤上时,他心中涌起的,不是对春日美好的赞叹,而是对那个再也无法看到这般景色的少年,无尽的、温柔的哀悼。

      他依旧是那个时间之外的囚徒。

      刑期,或许是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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