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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端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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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流逝,对于深陷悲痛的人来说,既是煎熬,也是某种麻木的抚慰。
当江起在日历上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日期——他离开星城、飞往异国的周年日时,一种近乎偏执的冲动在他死寂的内心破土而出。
他必须回去。
不是以衣锦还乡的留学生身份,也不是为了度过一个轻松的假期。
他需要回到那片孕育了他也埋葬了听颂的土地,去亲眼看看,去亲身感受,去完成一场迟到太久的、沉默的告别。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迅速缠绕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几乎是立刻开始行动,查询机票,向导师请假——用的理由是“处理重要的家庭事务”,这并不完全是谎言,听颂的离去,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家庭的崩塌。
导师看着他坚定而疲惫的眼神,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嘱咐他照顾好自己。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江起望着舷窗外逐渐缩小的异国城市,心中没有归家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
他来时,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离愁;归时,却携带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和一段无法挽回的过去。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他几乎未曾合眼。
脑海中反复预演着抵达后的情景。
他要去哪里?他能去哪里?听颂的家?他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前去?墓园?他甚至不知道听颂葬在何处。
最终,他决定先去那个地址。
那个他寄出求证信的地址。
至少,那里是听颂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航班在冬日的午后降落在星城国际机场。
熟悉的、带着南方湿冷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拉回了一年前那个离别的日子。
机场大厅依旧人来人往,广播里的中文提示熟悉而陌生。
他推着行李,穿过熙攘的人群,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此间的幽灵,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他没有通知任何家人朋友,独自叫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址。
车子驶入市区,窗外的街景既熟悉又带着些许变化。
一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座城市发生许多细微的改变,新的楼盘,拆除的旧馆,更换的广告牌……
但这些变化,都无法掩盖那座城市固有的底色,也无法冲淡那份弥漫在空气中的、关于听颂的记忆。
车子在一个略显老旧但整洁的小区门口停下。
江起付了车费,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了小区门口。
冬日的阳光淡淡地洒下来,带着一股无力驱散寒冷的温柔。
他看着那些熟悉的楼宇,想象着听颂曾经无数次从这里进出,上学,放学,或许也曾在这个门口,目送他离开,或者等待过谁的归来。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按照地址,他找到了那栋楼,那个单元。
他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个窗户。
窗帘紧闭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他不知道里面住着的,是否是听颂那悲痛欲绝的父母,还是已经换了新的住户。
他在楼下的花坛边坐了许久,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寒冷逐渐渗透进他的外套,但他浑然不觉。
他只是看着那个窗口,仿佛想透过那厚厚的墙壁和窗帘,看到那个曾经存在过的、安静的身影。
最终,他还是没有勇气上去敲门。
他害怕看到听颂父母悲伤而戒备的眼神,害怕自己的出现会重新撕开他们愈合不久的伤口,也害怕从他们口中听到更多关于听颂最后时光的、让他无法承受的细节。
他此行的目的,或许本就不是为了寻求答案或慰藉。
答案他已经有了,慰藉他从不配得到。
他回来,或许只是为了印证这份真实存在的失去,为了在这片共同的土地上,感受那份永恒的缺席。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窗口,然后拖着行李,转身,默默地离开了小区。
他找到了一家离得不远的酒店住下。
房间的窗户,恰好能远远望见那个小区的一角。
这微不足道的、物理上的靠近,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听颂的连接。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星城的夜景依旧璀璨。
江起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前,望着远处那片熟悉的灯火,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言的悲伤。
他回来了。
可是,他想见的那个人,却永远也见不到了。
这座城市,成了他们故事的起点,也成了终点。
而他,只是一个迟来的、孤独的凭吊者。
在酒店房间里对着那个方向枯坐了一整夜后,江起在第二天清晨,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墓园。
通过一些公开的殡葬信息查询,以及结合听颂离世的大致时间,他最终锁定了星城郊外的一处公墓。
那里环境清幽,依山傍水,是许多市民安息长眠之所。
他买了一束简单的白色菊花,在冬日的清晨,踏上了前往墓园的公交车。
车窗外,城市的喧嚣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郊野的宁静与萧索。
灰蒙蒙的天空,光秃秃的枝桠,一切都符合他此刻的心境。
墓园很大,一排排整齐的墓碑静默地矗立在冬日的寒风中,像一片石质的森林。
空气里弥漫着香火和泥土混合的气息,庄严肃穆。
江起按照查询到的区排号,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在干净的水泥小径上。
他的心跳得很快,每接近一步,那份即将直面最终现实的恐惧就加深一分。
他几乎想要转身逃离,但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动。
终于,他在一片相对较新的墓碑区域,找到了那个名字。
听颂。
墓碑是简洁的灰色花岗岩,上面刻着听颂的名字,生卒年月,还有一张小小的、烧瓷的照片。
照片上的听颂,穿着干净的校服,微微笑着,眼神清澈而安静,正是江起记忆中最熟悉的那个模样。
只是那笑容,如今被永恒地定格在了这冰冷的石碑上。
生卒年月清晰地显示着,他离世的日子,果然是在去年十二月。
那个江起在异国他乡,收到他“描述初雪”信件的时节。
原来,那封信里所谓的“初雪”,或许是他躺在病床上,看到的窗外最后一场雪。
而他,却还在信里,用那样“轻快”的语气与他分享。
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再次袭来,瞬间冲垮了他一夜之间勉强筑起的堤坝。
他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他强撑着,将手中的白菊轻轻放在墓碑前,白色的花瓣在灰暗的墓碑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极其缓慢地,抚上那张冰冷的照片。
照片上的笑容依旧,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他的指尖划过那刻印的名字,每一笔每一划,都像刀片一样,割在他的心上。
“听颂……”
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我来了……”
可是,太晚了。
回应他的,只有穿过松柏枝桠的、呜咽般的风声。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任由冬日的寒风穿透他单薄的外套,带走身上最后一点温度。
他没有哭,极致的悲痛已经让他流不出眼泪。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个他错过了整个青春,也错过了生命最后时刻的少年。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道歉?忏悔?诉说那迟来的、无用的爱意?在死亡面前,在这永恒的沉默面前,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他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听颂。
听颂。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他能早点察觉,如果……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飘起了细碎的、冰冷的雨夹雪。
细小的冰晶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落在墓碑上,也落在那束洁白的花瓣上。
寒冷让他麻木的神经有了一丝知觉。
他深深地、最后地看了那张照片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影像,连同这份刻骨的疼痛,一起烙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艰难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墓园。
他来时,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和一束花。
他走时,带走了一身的寒冷和一份将伴随他终生的、沉重的记忆。
那个冬日墓园里的告别,没有言语,没有泪水,只有无声的悲恸和永恒的遗憾。
从墓园回来后,江起在酒店里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仿佛要将所有积压的疲惫和悲痛都在沉睡中耗尽。
醒来时,窗外依旧是阴沉的天气,雨夹雪已经停了,只留下湿漉漉的地面和更加刺骨的寒冷。
他知道,是时候该离开了。
星城,这座充满回忆的城市,此刻对他而言,更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刑场,每一处熟悉的角落都可能成为行刑的刀。
在离开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想做。
他再次来到了听颂家所在的小区附近,但不是去那栋楼,而是去了小区旁边那家他们高中时常去的、开了很多年的书店。
书店依旧还在,只是门面似乎重新装修过,显得亮堂了些。
他推门进去,熟悉的书卷气和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书店内部格局变化不大,只是书架上的书换了一茬又一茬。
他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穿梭,手指拂过那些或新或旧的书脊,仿佛在触摸一段流逝的时光。
在文学类书架的一个角落,他停下了脚步。
那里摆放着一些诗集和散文集。
他的目光被一本封面素雅、标题为《逝去的季节》的散文集吸引。
作者的名字他不熟悉,但他鬼使神差地将其抽了出来。
翻开扉页,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书签。
他正想将书签取出,却无意中看到书签背面,似乎有字。
他小心地将书签翻转过来。
上面,是听颂的字迹。
清秀,熟悉,和他那些邮件里的字迹一模一样,只是似乎更显稚嫩一些,应该是更早时候写的。
字迹的内容,让江起的心跳瞬间停止。
“今天,他又在篮球场上赢了。阳光落在他身上,真好看。可是,他永远不会知道,角落里有个我。就像他不知道,这本他上次随手翻过的书,我会买下来。江起,你的名字,是起落的起吗?那我是不是,永远只能是,听你走过的风声?——S.”
“S.”
……听颂(Song)……
这短短几行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
江起想起来了,高二那年的某个下午,他确实和同学来过这家书店,也确实随手翻过一些书。
他完全不记得听颂当时也在,更不记得自己翻过的是哪一本。
原来,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听颂的目光,早已如此长久而沉默地追随着他。
原来,那些他以为的偶然和寻常,在听颂那里,都被小心地收藏,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听你走过的风声”
……
这句话,像一根最细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原来,听颂对他感情的定位,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卑微,如此绝望。
他买下了那本书,连同那张承载着听颂青春秘密的书签。
他将书签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听颂那颗曾经为他热烈跳动过、却从未被他知晓的心。
离开书店,走在寒冷的街头,江起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
他发现,每当他以为自己对听颂的亏欠和悔恨已经到达顶点时,命运总会用新的方式,向他揭示更深一层的、他未曾察觉的深情与牺牲。
这份爱,如此沉默,如此厚重,如此让他无地自容。
他带着那本书和那张书签,如同带着一份沉重的罪证,登上了返回异国的飞机。
机舱外,星城的灯火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下。
他知道,这次离开,与一年前截然不同。
他带走的,不再是对未来的迷茫,而是对整个过去的、血淋淋的复盘,和一份永远无法卸下的、爱的枷锁。
有些路,一旦走错,就无法回头。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永恒。
而他与听颂,注定是交错而过的直线,在短暂的、他未曾珍惜的相遇之后,奔向各自永恒的、孤独的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