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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失去他的冬天 ...

  •   秋天彻底深了。

      校园里的落叶被勤勉的清洁工日复一日地扫走,露出灰白的水泥路面,显得干净而肃杀。

      江起的生活,从表面上看,似乎恢复了原有的轨迹。

      他依旧准时出现在课堂和实验室,完成既定的任务,与同学和导师进行必要的交流。

      但他的内在,仿佛被抽走了某种核心的驱动,一切都变成了机械的、按部就班的惯性运动。

      他变得异常沉默。

      这种沉默并非刻意,而是一种内在极度耗竭后的外在表现。

      以往那个虽然清冷但逻辑清晰、偶尔会在学术讨论中展现锋芒的江起,似乎随着那个来自星城的噩耗一同消失了。

      现在的他,更像一个精密但空洞的容器,承载着知识、技能,以及无边无际的、无人可见的悲伤。

      他不再查看那个专门用于与听颂通信的邮箱。

      那个地址,连同里面那些承载着谎言与爱意的信件,都被他封存了起来,像一个不敢轻易触碰的、布满裂痕的珍宝。

      他知道它们就在那里,每一次意识边缘的触碰,都会引发一阵尖锐的、内部的疼痛。

      他开始回避任何可能引起回忆的事物。

      他绕开校园里那片他们曾“在信中”讨论过的、品种相似的枫树林;他拒绝参加中国留学生组织的秋游活动,因为那热闹的氛围会让他感到格格不入的刺痛;他甚至不再去那家曾经觉得不错的华人超市,因为那里偶尔会听到熟悉的乡音,勾起关于星城、关于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的联想。

      他的世界,在外部看来依旧广阔,但内在却收缩成了一个只有他自己和那份沉重记忆的、封闭的孤岛。

      导师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在一次例行会议后,那位头发花白、目光犀利的教授留下了他。

      “江,你最近提交的报告,数据准确,但缺乏之前的洞察力。”

      教授斟酌着用词,灰色的眼睛透过镜片审视着他,“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学术上的,或者生活上的?”

      江起垂下眼睫,避开那探究的目光。

      他无法诉说。

      那份悲痛太过私密,太过沉重,也与这个追求理性与效率的学术环境格格不入。

      “抱歉,教授。可能是最近有些睡眠不足。我会调整的。”

      他听到自己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回答,熟练地构筑起一道防线。

      教授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记住,我们是科学家,但首先是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倾诉的,我的门永远开着。”

      “谢谢教授。”

      江起低声道谢,心里却是一片荒芜。

      倾诉?向谁倾诉?又如何倾诉一个他甚至不曾真正开始,就已经彻底结束的故事?

      他独自承受着这一切。

      白天,他用高强度的学习和工作麻痹自己,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

      夜晚,则是无尽的煎熬。

      他常常失眠,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颂的面容和那些信里的字句,会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地浮现。

      有时,他也会睡着,但梦境里总是充斥着支离破碎的场景——高中空旷的走廊,机场刺眼的灯光,医院惨白的墙壁,还有听颂那双带着雾气、欲言又止的眼睛。

      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胸腔里充斥着一种无处发泄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闷痛。

      食欲也急剧下降。

      他机械地吞咽着食物,味同嚼蜡。

      体重在不知不觉中减轻,原本合身的衣服显得有些空荡,颧骨也微微凸出,使得他清冷的气质里,更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憔悴。

      偶尔,在极其疲惫或者精神恍惚的瞬间,他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仿佛下一封来自听颂的邮件还会如期而至,向他报告星城的天气,抱怨学业的烦恼。

      然后,现实的冰冷会像一盆冰水,将他彻底浇醒,提醒他那残酷的真相。

      这个秋天,对江起来说,是一个失语的季节。

      他失去了与过往愉快记忆连接的能力,失去了对当下生活投入热情的兴趣,也失去了那个曾经可能让他变得不同的人。

      他像一棵被骤然抽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的植物,虽然还站立着,但内在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地枯萎。

      他行走在秋日明亮的阳光里,却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迈向一个无比漫长而寒冷的严冬。

      十一月的风,开始带上凛冽的刀锋。

      一个周六的下午,江起在清理公寓,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学期末时,在一个很少打开的抽屉底层,发现了一个被遗忘的笔记本。

      那是他刚来美国时用的,记录了一些最初的课程笔记和杂感。

      他随手翻开,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略显青涩的字迹。

      然后,他的动作僵住了。

      在某一页的空白处,他用中文潦草地写着一句话,旁边还有一个简单的折纸图示。

      那句话是:“千纸鹤(折纸)——日本传说,折一千只纸鹤可以愿望成真(康复祈福常见)。”

      这行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

      千纸鹤……祈福……愿望成真……康复……

      听颂送他的那只孤零零的、深蓝色的千纸鹤!

      原来,那不是随手折就的小礼物,也不是普通的纪念品。

      它承载着一个如此沉重而明确的隐喻——一个关于康复、关于生存的、无声而绝望的祈愿!

      听颂在送他这只千纸鹤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在独自对抗着病魔?

      他是不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卑微地祈求着上苍,或者说,祈求着他江起,能带来某种他不敢明言的奇迹?或者,那仅仅是他对自己命运的一种无力而悲伤的寄托?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让江起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痛。

      他只送了一只。

      只有一只。

      是因为病情已经沉重到没有时间和力气去完成一千只了吗?还是因为,他那敏感而骄傲的心,只敢用这隐晦的方式,送出这唯一的一份、包含了所有未言之语的祈愿与告别?

      江起握着那个陈旧的笔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个他毫无所知的、或许同样阳光明媚或者阴雨绵绵的下午,听颂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星空图案的纸,是如何专注地、带着怎样复杂难言的心情,一步步折出那只千纸鹤。

      每一道折痕,可能都藏着一句他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每一个棱角,可能都代表着他一份无法实现的渴望。

      而他,竟然就那样随手接过,道了声谢,然后近乎随意地将其搁置,直到很久以后,才在某个疲惫的深夜,偶尔拿在手里摩挲,却始终未能参透其背后的深意。

      愚蠢!何其愚蠢!

      他不仅错过了听颂的生命,更错过了他如此努力想要传递的、绝望的呼号与深沉的爱意。

      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再次将他淹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这一次,不仅仅是为生命的逝去,更是为这份被自己彻底忽略和辜负的、沉重如山的深情。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笔记本从手中滑落,摊开在地,那行关于千纸鹤的注释,像一双无声谴责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明白了。

      彻底地明白了。

      听颂对他的感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深沉,更加绝望。

      那不仅仅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那是一个人在生命尽头,用尽最后力气进行的、一场孤独而盛大的无声告白与祈愿。

      而他,是那个唯一的、却也是缺席的观众。

      这份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他灵魂上烙下了永恒的印记。

      从今往后,那只深蓝色的千纸鹤,将不再仅仅是一个纪念品,而是他一生都无法偿还的情感债务的象征。

      他失去了赎罪的机会,也失去了回应的资格。

      他所能拥有的,只剩下这无尽的、伴随着千纸鹤隐喻的、永恒的愧悔与思念。

      学期末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论文、考试、项目汇报接踵而至。

      这外在的压力,某种程度上成了一种畸形的救赎,它强行将江起从无休止的内耗中拖拽出来,逼迫他将所剩无几的精力聚焦于眼前必须完成的任务。

      他像是启动了某种生存模式,整个人进入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冰冷的高效状态。

      他不再给自己任何沉溺于悲伤的时间,从清晨睁开眼到深夜合上眼,每一分钟都被精确地规划和学习填满。

      他变成了图书馆和实验室里最晚离开的那批人之一,咖啡成了维持他运转的燃料。

      他的成绩依旧维持在高位,甚至因为这种不计代价的投入,在某些需要大量记忆和重复劳动的科目上,分数比以往更加突出。

      在旁人看来,他或许只是变得更加“努力”和“专注”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具高效运转的躯壳内部,是多么的空洞和疲惫。

      他尽量避免照镜子。

      但偶尔在洗手间冰冷的灯光下,瞥见镜中的自己时,他会感到一种陌生的疏离感。

      镜子里的人,眼神沉寂,没有波澜,像两口枯井。

      脸颊消瘦,线条更加冷硬,以往那种属于少年的、略带青涩的锐气,被一种过早到来的、沉郁的成熟所取代。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有时会恍惚觉得,那里面映出的,不是江起,而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责任、悔恨和无法言说悲痛的影子。

      他开始在听颂曾经喜欢待的地方寻找慰藉。

      学校图书馆一个靠窗的、安静的角落,成了他除实验室外最常停留的地方。

      他并不总是为了看书,有时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四季变化的景色,想象着听颂如果在这里,会做些什么,会想些什么。

      这种想象带来的是加倍的痛苦,但也是一种奇怪的、自我惩罚式的连接。

      他甚至还去旁听了几节文学理论的人门课程,那是听颂在信里提到过的,“晦涩但有趣”的领域。

      他坐在阶梯教室的后排,听着教授讲解符号学、阐释学,那些抽象的概念在他理性的思维里碰撞,他却试图从中找到某种能够解释听颂行为、或者能够安抚自己心灵的密码。

      当然,他找不到。

      文学的模糊与多义,无法解答他生命中这个如此具体而残酷的谜题。

      他的社交几乎降到了零点。

      同学的聚会邀请,他一概婉拒。

      偶尔有热心人试图为他介绍朋友或者安排约会,他也只是礼貌而坚定地回绝。

      他的内心筑起了一道高墙,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他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新的快乐,不配开始新的关系。

      他的情感世界,似乎已经随着听颂的离去,被永久地冻结在了那个未寄出的盛夏。

      他活成了一个孤岛,一个被记忆和悔恨缠绕的、沉默的孤岛。

      外在的成就,如同岛上的建筑,看似坚固辉煌;内在的荒芜,却是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无法开垦的冻土。

      他知道这样不正常,不健康。

      但他无力改变,也不想改变。

      这种持续的、隐形的痛苦,仿佛成了他与听颂之间唯一的、最后的连接,成了他为自己曾经的“无知”和“疏忽”所支付的代价。

      冬天终于来临,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大地。

      江起站在公寓的窗前,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一片洁白,掩盖了所有秋天的萧瑟与污秽。

      就像他试图用忙碌和冷漠,掩盖内心那片无法愈合的、鲜血淋漓的荒原。

      但他知道,雪终会融化。

      而他的荒原,或许将永远停留在那个,失去听颂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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