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暮繁秋

15、呼吸

　　黎明终究还是到来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冰冷的姿态。

　　晨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道苍白的光痕，却无法驱散公寓内凝滞的、如同实质般的悲伤。

　　江起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在书桌前坐了整整一夜。

　　屏幕早已因休眠而变暗，映出他模糊而憔悴的倒影。

　　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干涸的泪痕凝固在脸上，像一道道皲裂的土地。

　　他没有再哭，极致的悲痛过后，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虚无。

　　“去年十二月因病离世……”

　　这八个字，像一个恶毒的诅咒，在他的脑海里循环往复，每一次回响，都带来一阵新的、钝重的疼痛。

　　他无法想象，听颂是在怎样的病痛折磨下，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些看似轻松平和的信件。

　　他无法想象，那个瘦弱的少年，是如何独自面对死亡的逼近，却还在为他这个迟钝的、远在异国的人，编织一个安然的梦境。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不断缩紧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是因为……爱吗？

　　那个他从未正视、甚至从未察觉的情感，竟然是如此沉重，如此具有毁灭性。

　　他猛地睁开眼，像是被这个想法烫伤。

　　他重新点亮屏幕，光标在回复邮件的输入框里疯狂闪烁。

　　他有太多的话想问，有太多的情绪想倾泻。

　　他想问是什么病？为什么不说？他想咆哮，想质问听颂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给他哪怕一丝一毫知晓和回应的机会？他想忏悔，想告诉他自己是多么的后知后觉，多么的愚蠢！

　　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质问一个逝者？忏悔给一个再也听不见的人？

　　这又有什么意义？

　　这封回信，注定无法投递。

　　就像他对听颂那份迟来的、汹涌的情感，再也找不到归属。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他淹没。

　　他关掉了回复界面，颓然地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听颂的面容依旧清晰，带着那种特有的、安静的、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薄雾的神情。

　　他现在才明白，那层薄雾，或许就是疾病带来的虚弱，以及深藏心底、无法言说的爱恋所带来的孤独。

　　他错过了。

　　彻底地，永远地错过了。

　　不仅仅是错过了一个可能相爱的机会，更是错过了在那个少年最需要关怀和支撑的时刻，给予哪怕一丝温暖的资格。

　　这份认知，比单纯的悲伤更令人绝望。

　　它伴随着沉重的负罪感，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将他的灵魂牢牢锁住。

　　他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窗帘。

　　外面是一个晴朗的秋日早晨，天空是那种洗过的、近乎残忍的蓝色，阳光明媚，街道上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但这勃勃生机，与他内心的死寂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这个世界依旧在运转，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只有他知道，他的世界，有一块重要的部分，已经随着那个去年十二月逝去的少年，彻底崩塌了。

　　他的目光落在书桌角落。

　　那里空荡荡的。

　　那只深蓝色的千纸鹤，已经随着他的求证信，寄回了听颂的家中。

　　现在想来，那仿佛是一种无意识的、物归原主的仪式。

　　他将听颂赠予他的最后念想，还了回去，也仿佛将他心中那份刚刚觉醒、却已无处安放的情感，一并封存了起来。

　　可是，有些东西，是还不回去的。

　　比如这蚀骨的悔恨。

　　比如这迟来的爱意。

　　比如这漫长余生里，注定无法填补的空洞。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阳光下的石像，感受着窗外世界的喧嚣与温暖，却只觉得周身冰冷。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他再也回不到那个可以心安理得接收“一切安好”讯息的从前了。

　　往后的日子，他将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秘密，这份无望的爱与无尽的愧悔，独自走下去。

　　而这第一条路，就是如何消化这灭顶的悲痛，如何在一片情感的废墟上，学习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