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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愧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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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简短的邮件,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江起的世界里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毁灭性的海啸。
最初的震惊与剧痛过去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感。
实验室的灯光依旧苍白,仪器的嗡鸣依旧规律,但这一切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障壁。
他听不见,也感觉不到。
他的灵魂似乎已经脱离了躯壳,漂浮在充斥着“去年十二月因病离世”这几个字的、令人窒息的真空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实验室,怎么回到公寓的。
意识是模糊的,脚步是虚浮的。
直到冰冷的公寓门在身后关上,将他与外界隔绝,那强撑着的、最后一点镇定才彻底崩溃。
他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黑暗中,听颂的面容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不是机场那个苍白脆弱的他,也不是信件里那个被虚构出的、平静生活的他,而是高中时代,那个总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眼神带着朦胧雾气,偶尔在与他对视时,会迅速垂下眼睫的听颂。
原来,那些他曾经忽略的、或视为寻常的瞬间,都早已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
那只千纸鹤……
他送他千纸鹤的时候,是在想着什么?是代表着祝福,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祈愿?
江起忽然想起,似乎有一种说法,折一千只千纸鹤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听颂只送了他一只。
是因为来不及了吗?还是因为,那唯一的一只,承载了他全部不敢宣之于口的渴望?
还有那封未完成的信。
“那一刻,我觉得……”他觉得什么?觉得江起在发光?觉得……喜欢?
这个迟来的、几乎可以肯定的猜测,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剜进江起的心脏。
不是因为被一个同性喜欢而感到不适,而是因为,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可能在无意中,用他的疏离和冷静,加深了对方的绝望。
他想起毕业晚会后台,听颂看着他时,那努力挤出来的、带着告别的微笑。
他想起机场,听颂那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无声颤抖的嘴唇。
他想起那些信件里,听颂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朋友的距离,却又在字里行间,不经意地流露出超越普通关心的挂念。
所有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碎片,在他的脑海里疯狂旋转、切割,带来凌迟般的痛楚。
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察觉?为什么在察觉到异样时,没有更早、更坚决地去追问?为什么直到他永远地失去了,才明白那份沉默背后,藏着怎样深重的情感与牺牲?
“呵……”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苦笑从喉咙里逸出,在寂静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抬起手,用力捂住眼睛,试图阻挡那不断涌出的、滚烫的液体,但泪水还是顺着指缝汹涌地滑落。
他从未想过,那个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少年,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他的生命里刻下如此深刻、如此疼痛的烙印。
他挣扎着起身,踉跄地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
屏幕的冷光再次照亮他泪痕狼藉、毫无血色的脸。
他点开了那个专门存放听颂邮件的文件夹。
这一次,他不再是用审视和质疑的目光,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贪婪的渴望,重新阅读那些文字。
每一封信,此刻读来,都变成了双重的折磨。
信里描述的“晴朗天气”,可能是在他忍受病痛折磨时,看向窗外的最后一眼。
信里“抱怨”的“课程枯燥”,可能是他躺在病床上,对正常校园生活最后的想象。
信里送上的“节日祝福”,是他明知自己无法抵达未来,却依然想要给予的、穿越时空的温暖。
那句反复出现的“一切安好,勿念”,是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为他构筑的、最残忍也最温柔的谎言堡垒。
而他,竟然就那样心安理得地,在这个堡垒里生活了这么久。
他点开那封未完成的信,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句“那一刻,我觉得……”。
无尽的遗憾与悲伤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回到那个瞬间,让他能够听完那句话,让他能够有机会,给那个卑微地、沉默地喜欢着他的少年,一个回应。
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肯定。
可是,没有了。
永远没有了。
那个盛夏,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话语,所有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汹涌爱恋,都随着那个少年的逝去,被永远地封存了起来。
它们像一颗未能寄出的心脏,在时间的洪流中,停止了跳动。
江起坐在冰冷的屏幕前,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些信,直到窗外天色微明,晨曦的光芒艰难地穿透云层,却无法照亮他内心丝毫的晦暗。
他失去了他。
在他甚至还不懂得什么是爱的时候,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爱他的可能。
那个名为听颂的夏天,在他抵达之前,就已经悄然落幕。
只留下这些迟来的、浸透着生命最后温度的信笺,和一份永世无法弥补的、沉重的爱与愧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