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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蛊深似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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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那婼离开时,天色已近破晓。木门合拢的轻响,如同赦免的钟声,让顾云舟几乎停滞的呼吸终于重新流动起来。他依旧维持着僵直的姿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确认门外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才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气般,瘫软在粗糙的棉被里。
晨光熹微,透过木栅栏,将屋内映照出一片灰蒙蒙的色调。顾云舟缓缓坐起身,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尤其是颈侧和嘴唇,仿佛还残留着昨夜那冰冷而执着的触感,挥之不去。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抚过自己的下唇,那里似乎还带着被反复吮吻后的微肿和麻木感。颈侧被亲吻过的地方,皮肤隐隐发烫,像被打上了一个无形的、昭示着所有权的烙印。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让他呕吐的屈辱感,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在他胸腔里翻腾、冲撞。他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试图将自己与这个令人绝望的现实隔绝开来,但阿那婼身上那股独特的草木冷香,仿佛已经渗透了这间木屋的每一寸空气,无孔不入地提醒着他昨夜发生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响起了锁链声。顾云舟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进来的依旧是那个沉默惶恐的老妇人。她端着托盘,低垂着头,脚步比以往更加轻悄,几乎像是一缕幽魂。然而,在放下托盘,准备像往常一样迅速离开时,她的动作却微微顿了一下。
她的目光,极其快速而隐晦地,扫过了顾云舟颈侧那片相较于周围皮肤略显红润、甚至隐约能看到一点细微齿痕的区域。那眼神中除了惯有的恐惧,似乎还掺杂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对既定命运的哀叹。
就是这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停顿和那难以解读的一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顾云舟浑浑噩噩的状态。
她在看什么?她看到了什么?她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这个老妇人,或许知道些什么!她或许不像其他寨民那样,对他这个“外来者”只有纯粹的漠视和恐惧。她刚才的眼神里,有内容!
这个发现让顾云舟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一股近乎灼热的希望混合着紧张,瞬间冲散了些许笼罩着他的绝望阴霾。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这可能是他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可能提供信息的人!
当老妇人收拾好昨夜的碗碟,再次低着头,步履蹒跚地向门口走去时,顾云舟猛地从床上站起。他的动作因为急切而有些踉跄,但他顾不上了。
“阿婆!”他压低声音,用尽了他所能表现出来的最温和、最不具有威胁性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的颤音,同时快步挡在了老妇人与门之间。
老妇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风中的落叶。她惊恐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慌乱,嘴唇哆嗦着,发出几个无意义的、气音般的音节,下意识地就想绕过他逃离。
“阿婆,求求你!等等!”顾云舟不敢伸手碰她,只是张开双臂,用身体挡住去路,语气更加急切,他尝试着用更加缓慢、清晰的发音,重复着那几个他仅会的苗语词汇,混合着汉语,“我……想知道……这里……黑巫寨……阿那婼……他……为什么……关我?”
他紧紧盯着老妇人的眼睛,试图从那双充满惊恐和浑浊的眸子里,捕捉到任何一丝信息的碎片。
老妇人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慌乱地摇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脚步踉跄地向后倒退,似乎顾云舟是什么洪水猛兽。
顾云舟的心沉了下去,但他不肯放弃。他放缓了语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指着自己颈侧那隐约的痕迹,又指了指门外阿那婼离去的方向,做了一个困惑而痛苦的表情:“他……为什么……对我……这样?我……怎么……才能……离开?”
当他的手指指向自己颈侧时,老妇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了过去。在看到那片肌肤时,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脸上的恐惧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情绪取代了一瞬。她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像是有什么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被极大的恐惧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猛地低下头,不再看顾云舟,只是用力地、一遍遍地摇着头,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就在顾云舟以为这次尝试又将徒劳无功,绝望再次涌上心头时,老妇人却在与他擦身而过、伸手去拉门的一瞬间,用极其微弱、几乎被衣料摩擦声掩盖的气音,飞快地吐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那声音轻得像蚊蚋,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顾云舟的耳边!
他听得不十分真切,但那几个音节的组合,似乎指向一个他隐约感觉熟悉的词语——一个在那些边缘化的、被视为荒诞不经的民俗异闻资料中,偶尔会出现的、带着禁忌色彩的词语。
“……情……蛊……”
这两个字,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轰然砸进顾云舟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他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情蛊?!
是了!那种无形无质却能精准操控他痛苦的力量!阿那婼那偏执的占有欲,那句“你的命是我的”,还有昨夜那带着标记意味的亲吻与触碰……一切似乎都有了一个模糊而恐怖的指向!
民间传说中,能让人死心塌地、身心皆受制于施蛊者的可怕蛊术!
就在顾云舟因为这惊人的信息而心神剧震、僵立当场的那一刻,老妇人已经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拉开了门,闪身出去。“哐当!”锁链重新缠绕落锁的声音,将他重新打回现实。
但这一次,顾云舟没有像之前那样陷入更深的绝望。
他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老妇人那含糊不清的两个字,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他命运之锁,虽然还未完全扭动,却已经让他窥见了锁孔后那幽深恐怖的黑暗。
情蛊……如果真的是情蛊……
他回想起石屋中心脏被攥紧的剧痛,回想起白天那仿佛要撕裂头颅的折磨……那不是普通的惩罚,那是对“反抗”行为的精准打击!是蛊虫在作祟!
阿那婼对他所做的一切,那些强势的靠近,那些冰冷的亲吻,那些充满占有欲的触碰……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掌控欲,很可能……是这“情蛊”的一部分?是为了加深联系?还是为了……喂养他体内的蛊虫?
这个猜想让他遍体生寒,一股冷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不再是简单的囚徒,他成了一个……容器?一个被种下了可怕蛊虫的、与施蛊者命运相连的活体容器?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但奇异的是,在这极致的恐惧中,一种异样的冷静却开始滋生。知道了敌人使用的是什么武器,哪怕这武器再诡异可怕,也比面对完全的未知要好。至少,他有了一个可以思考、可以试图理解的方向。
他不再是完全被动地承受,他开始像一个研究者一样,试图去分析、去解构自己所处的困境。
他缓缓走回床边坐下,目光落在今天新送来的那碗食物上。如果“情蛊”之说成立,那么这些食物和水……它们的作用,真的只是维持生命吗?老妇人昨日惊恐于他倒掉食物,是否不仅仅是因为害怕阿那婼的惩罚,更是因为……她知道这些食物对身中蛊虫的人至关重要?
这个认知让他胃里再次一阵翻搅。他之前被迫吃下这些东西,是出于对惩罚的恐惧。而现在,他可能需要主动吃下它们,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保持某种平衡,避免蛊虫反噬带来更可怕的后果?
这是一种何等屈辱而两难的境地!
整整一个白天,顾云舟都沉浸在一种极度混乱的思考与观察中。他仔细回忆着与阿那婼每一次接触的细节,试图从中找出与“蛊”相关的蛛丝马迹。阿那婼指尖那看似随意的动作,他身上那独特的、似乎能影响人神智的冰冷异香,他对痛苦精准的操控……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那个神秘而恐怖的领域。
傍晚,老妇人再次送来食物时,顾云舟没有再做任何反抗的举动。他沉默地、几乎是机械地吃完了所有东西,喝光了水。老妇人看到他配合的举动,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但眼神中的复杂情绪依旧存在。
顾云舟在她离开前,尝试着再次用目光与她交流,带着探询。但老妇人这次避开了他的视线,只是更快地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去。
顾云舟没有气馁。他知道,他不能指望从老妇人那里得到更多明确的信息。那含糊的两个字,可能已经是她能冒的最大风险。剩下的,需要他自己去印证,去思考。
夜色,再次如期而至。
当那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顾云舟的心跳依旧无法控制地加速,恐惧依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但这一次,在那恐惧的深处,多了一丝极力压抑的、试图观察和分析的冷静。
门被推开,阿那婼的身影融入屋内的黑暗中。他依旧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和那独特的草木冷香。
他走到床边,目光落在顾云舟身上。与昨夜不同,顾云舟没有像之前那样惊恐地蜷缩或僵硬,他只是坐在床边,微微低着头,避开了阿那婼直接的视线,但身体那细微的颤抖,依旧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阿那婼似乎对他的这种“顺从”姿态感到一丝满意。他伸出手,像昨夜一样,轻轻抚上顾云舟的脸颊,指尖带着惯有的凉意。
顾云舟强忍着躲开的冲动,强迫自己放松身体,去感受那指尖的触碰。他试图从中分辨,除了冰冷的温度,是否还有别的、属于“蛊”的异常。
阿那婼的手指缓缓下滑,再次抚过他的颈侧,在那片皮肤上流连,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印记是否清晰。顾云舟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被触碰的地方。
然后,阿那婼低下头,如同昨夜一般,吻上了他的嘴唇。
这个吻,依旧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但在那冰冷的占有欲之下,顾云舟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当阿那婼的舌深入他的口腔,那股草木冷香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时,顾云舟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集中起全部的精神力,去感受!除了那令人不适的、被侵犯的感觉之外,在那冰冷的气息交织中,他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联系?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冰冷的丝线,通过这个亲密的接触,从阿那婼那里,连接到了他自己的意识深处,或者……是连接到了他体内可能存在的某个东西?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模糊得让他无法确定是否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或错觉。但仅仅是这个模糊的感觉,就已经让他心惊胆战!
情蛊……难道连这种亲密接触,也是维系或加强蛊术的一种方式吗?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比昨夜稍短。当阿那婼退开时,顾云舟因为精神的极度集中和紧张,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阿那婼看着他微微喘息、脸色苍白的样子,伸手用指腹擦去他额角的汗珠。他的眼神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深邃。
“今天很乖。”他低声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嘉奖的意味。
顾云舟垂下眼睫,没有回应。内心却是一片翻江倒海。乖?是因为他吃了东西?还是因为他没有在亲吻时表现出激烈的反抗?
阿那婼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像昨夜一样,在床边的木凳上坐了下来,沉默地陪伴,或者说,看守。
顾云舟重新躺下,背对着阿那婼的方向。他紧闭着眼睛,但所有的感官都处于高度警觉的状态。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仿佛能穿透粗糙的布料,看穿他内心所有的恐惧与猜测。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而危险的秘密边缘。关于情蛊,关于阿那婼,关于黑巫寨。老妇人那含糊的提示,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投下的一缕微光,虽然微弱,却指明了方向。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阿那婼那令人窒息的掌控和监视下,小心翼翼地、不露痕迹地去探索这个秘密。这无异于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行走,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但这是他唯一可能找到生路,或者说,夺回一部分自我的途径。
夜色深沉,木屋内,两人一坐一卧,呼吸可闻。看似平静的氛围下,暗流汹涌。猎人与猎物的关系,似乎因为一个词的泄露,而悄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顾云舟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的囚徒,他开始了自己无声而危险的探索。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