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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血沼 ...

  •   那碗药液,已经变成了粘稠的、近乎胶质的墨黑色。它不再散发腥苦,而是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仿佛无数怨灵在碗中浓缩、发酵。每一次吞咽,顾云舟都感觉自己的喉咙、食道、直至胃囊,都被一种粘滞的、冰冷的东西附着、侵蚀。随之而来的,不再是虚浮的力量感,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意识都被拖入泥沼的麻木与滞涩。

      他的身体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坏。皮肤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骼。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带着细微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嘶声。五感在衰退,眼前的世界常常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耳边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唯有心口处,那同心蛊盘踞的位置,那冰冷的、如同活物般搏动着的异物感,却越发清晰、强烈,像一枚植入血肉的冰钉,不断提醒着他最终的归宿。

      阿那婼显然对他的“进度”十分关注。他停留在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静坐时,那深邃的目光几乎未曾离开过顾云舟的身体。他不再仅仅是用精神力探查,有时会直接伸出手,苍白的指尖萦绕着极其淡薄、却让人灵魂战栗的黑色雾气,悬在顾云舟心口上方,像是在进行某种最后的“校准”。当那黑雾靠近时,顾云舟能清晰地“听”到体内蛊虫发出的、一种近乎欢愉又充满贪婪渴求的细微嘶鸣,仿佛饥饿的野兽嗅到了鲜血。

      不能再等了。顾云舟清晰地感知到,那所谓的“换舍”,如同一柄悬于头顶、即将落下的铡刀,寒气已经侵入了他的骨髓。

      他必须行动,在彻底沦为待宰的羔羊之前。

      契机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暴风雨之夜降临。

      这不是寻常的雷雨,而是仿佛天穹破裂般的倾泻。狂风不再是呼啸,而是变成了某种巨兽的咆哮,疯狂地撞击、撕扯着这座位于山巅的吊脚楼,木质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雨水不是滴落,而是如同瀑布般从天上倒灌下来,密集地砸在瓦片上、窗户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闪电一道接着一道,不再是银蛇,而是如同连接天地的惨白巨树,将漆黑的世界瞬间照得亮如白昼,那刺目的光芒中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紫色。雷声不再是滚滚而来,而是直接在头顶炸开,如同太古巨神的战鼓,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连灵魂都仿佛要在这天地之威下碎裂。

      在这狂暴的自然伟力面前,房间内那点微弱的油灯光芒早已熄灭,只剩下闪电一次次惨白而无情地照亮屋内的一切。顾云舟在电光石火间注意到,房间中央那个巨大的暗红色符文阵法,其上的纹路在雷光映照下,竟如同活过来一般,有暗红色的流光在其中急速窜动,仿佛在与外界的雷霆之力相互呼应、对抗。而一直静坐于阴影中的阿那婼,此刻眉头紧锁,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周身那股冰冷的异香似乎也变得有些紊乱。他双手结着一个古怪的手印置于膝上,显然在全力调动力量,抵御着这狂暴天气对他自身阴寒力量体系的冲击和干扰。

      天赐良机!

      顾云舟的心脏在残破的胸腔里微弱而急促地搏动,像一只被囚禁的鸟在做最后的挣扎。他悄悄将手探入身下垫褥的缝隙,那枚老妇人给予的、冰冷粗糙的石哨紧贴着他汗湿的掌心。他没有丝毫犹豫,开始了那场蓄谋已久的、也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场豪赌。

      他不再小心翼翼地引导那墨黑色药液的力量,而是将自己残存的所有意志力,化作一股决绝的洪流,不再试图绕过心口的蛊虫,而是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将所有药力,连同他自己最后的精神本源,一起狠狠地撞向那盘踞的同心蛊!

      这不是滋养,这是引爆!

      “噗——!”

      仿佛胸腔内部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远超他以往承受过的任何折磨,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感官!那不是单纯的疼痛,而是混合了撕裂、灼烧、冻结、腐蚀……种种极致痛苦的集合体!他的身体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米,猛地反弓起来,又重重砸回榻上,鲜血不再是涌出,而是如同喷泉般从他口鼻、甚至眼角、耳孔中飙射而出,瞬间将他染成一个血人!他连惨叫都发不出,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漏气声。

      几乎就在顾云舟自毁式冲击的同时!

      角落里的阿那婼身体剧震,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哇”地一声,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鲜血竟不是鲜红,而是带着诡异的暗金色光泽!他按在胸口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极致的痛苦和力量的反噬而发出“咯咯”的声响,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近乎狰狞的扭曲!同心蛊与他性命交修,顾云舟这近乎同归于尽的行为,带来的反噬是毁灭性的,尤其是在他自身力量被天地雷威压制的此刻!

      就是现在!趁着阿那婼被重创、力量紊乱、心神震动的这一刹那!

      顾云舟的意识已经在剧痛的浪潮中支离破碎,唯有一股不屈的执念如同灯塔般指引着他。他用尽这具破败身体里最后榨取出的、源自灵魂的力量,猛地从浸透鲜血的木榻上翻滚而下!“砰”地一声闷响,他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骨头似乎都散架了,但他不管不顾,凭借着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的路线,朝着房门的方向,用指甲抠着地板的缝隙,用额头抵着地面,用尽一切办法,一点一点,如同最卑微的虫豸,向着那扇象征着未知与自由(哪怕是死亡的自由)的门户爬去!

      冰冷粗糙的石板摩擦着他裸露的皮肤,留下斑驳的血痕。身后,是阿那婼压抑着暴怒与痛苦的喘息,以及某种器物被狂暴力量碾碎的刺耳声响。身前,是洞开的、灌满了狂风暴雨的黑暗。

      他爬出了门槛!

      冰冷的、如同冰针般的雨水瞬间将他包裹,刺骨的寒意让他几乎瞬间冻僵,却也奇异地暂时麻痹了一些那焚心蚀骨的剧痛。泥泞沾染了他满是血污和冷汗的身体,湿滑粘稠。他抬起头,雨水立刻模糊了他的视线,只能凭借闪电划过天际时那瞬间的光明,勉强辨认方向。

      寨子的灯火在身后的风雨中摇曳,如同鬼火。而前方,是更加深邃、更加黑暗的、仿佛巨兽张开大口等待吞噬一切的后山。

      血沼!在那里!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阿那婼是否会立刻追来。他只知道,向前!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掌控他、折磨他、将他视为器物的男人!

      他手脚并用,不,更多的是用身体的蠕动和残存手臂的扒拉,在泥泞和风雨中,朝着与寨子相反的方向,艰难地、一寸寸地挪动。雨水冲刷着他身上的血污,在地上晕开淡红色的水迹,又很快被新的泥泞覆盖。荆棘和尖锐的石子划破了他的衣物和皮肤,留下新的伤口,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和机械般的移动本能。

      身后的吊脚楼里,传来阿那婼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充满了滔天怒火的低吼,那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杀意。但风雨太大了,雷声太响了,那吼声很快便被自然的伟力所吞没。

      顾云舟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他的意识在身体极致的痛苦和精神的极度消耗下,已经开始涣散。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时甚至会闪过一些混乱的、不属于此刻的记忆碎片。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爬过一片被雨水冲刷得裸露的山石,他的手掌被锋利的边缘割开,深可见骨,但他只是机械地继续向前。穿过一片低矮的、带着倒刺的灌木丛,衣物被撕扯得更加破烂,皮肤上添了无数细密的血痕。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淌,混合着血水,滴落进身下的泥泞。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钟,也许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他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每一次挪动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瘫软在这泥泞之中,成为这荒山野岭的一具无名尸骸。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意识即将被永恒的黑暗彻底吞噬的那一刻,他身下爬行的触感陡然一变!

      不再是山石或泥土的坚实,而是一种……柔软的、带着惊人吸力的、并且散发出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和血腥气味的——沼泽!

      他猛地抬起头,用尽最后一点清醒的意志,望向眼前。

      借着又一次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他看到了——

      一片无边无际的、在黑暗中呈现出诡异暗红色的沼泽。泥浆如同浓稠的血浆般缓缓蠕动,咕嘟咕嘟地冒着粘稠的气泡,每一个气泡破裂,都释放出更加浓烈的、混合了尸体腐烂和某种奇异腥甜的气味,直冲脑髓。沼泽的边缘,生长着一些扭曲怪诞、颜色灰暗的植物,它们的形态像是在痛苦中挣扎的人影。而在沼泽的深处,一片嶙峋的、如同巨兽残骸般森然矗立的苍白怪石区域中央,一点暗红色的、如同心脏般微微搏动着的幽光,在雷雨的夜色中,固执地闪耀着。

      那光芒的形状,依稀像是一朵绽放的花。花瓣的轮廓在闪电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骨骼的质感,颜色则是那种沉淀了无数岁月的、凝固的血液般的暗红。

      噬蛊花!

      老妇人没有骗他!册子上的记载是真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顾云舟的心头,有绝境中找到目标的微茫希望,有面对未知恐怖的战栗,更有一种即将解脱的平静。

      他必须到达那里!

      然而,这最后短短的十余丈距离,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却如同天堑。沼泽的淤泥拥有可怕的吸力,他每向前蠕动一分,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并且身体下沉的速度远比前进的速度要快。冰冷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泥水逐渐淹没他的双腿、腰部……那刺骨的寒意和粘稠的触感,如同无数只来自地狱的手,要将他拖入永恒的沉沦。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意识在彻底涣散的边缘徘徊,眼前开始出现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觉。他仿佛看到了城市的灯火,听到了导师关切的话语,感受到了阳光照在身上的温暖……但这一切,都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触即碎。

      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清晰的、来自沼泽深处的低语和蠕动声。那声音不像是风声,也不像是水声,更像是某种活物在泥沼之下穿行、窥伺所发出的声响。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偶尔擦过他浸在泥水中的小腿。

      是错觉吗?还是这血沼之中,真的存在着什么?

      他不知道,也无暇去探究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头,死死地盯住那片怪石区域中央的暗红色光点,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坐标。然后,他停止了挣扎,任由冰冷的沼泽泥水缓缓漫过他的胸膛,脖颈……

      就在他的口鼻即将被彻底淹没,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听到了风中传来了一声极其悠远、仿佛穿越了时空的、带着无尽悲悯与叹息的女声。同时,他紧握在手中、一直未曾松开的那个油布包裹(里面是那本皮质册子),似乎微微发热了一下。

      紧接着,他感觉到身下的淤泥深处,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剧烈的搅动!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被惊动了……

      他的手指,最终无力地松开了那枚一直攥在掌心的石哨,任由它沉入冰冷的沼泽。而他自己的身体,也如同断线的木偶,彻底被那片暗红色的、散发着死亡与不祥气息的血沼所吞没。

      眼前,最后残留的,是那朵在风雨中摇曳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噬蛊花的幽光。

      (第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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